第7章 瓦舍勾栏(4)
良家女子也不想躲在深闺之中被春天遗忘。于是“媪引浓妆女,儿扶烂醉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游踏青来了。士大夫家庭的女子讲究一些,“仍有贵家士女,小轿插花,不垂帘幕”[42],乘坐着小轿,但轿帘拉开,以便让春光入怀,轿子上还插满了刚刚采摘的鲜花。其实春色不在那野外,就在这小轿之内。
“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这是宋人描述清明时节“金明池”男女游人的诗句。不知道在那如织的游人中,有多少人是为了看山水风光,又有多少人是为了看小轿插花的丽人;反正有一首童谣传下来了:“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姣姣,就是姑娘。正月元宵观花灯,二月里来放风筝,三月呢,可以到郊外看春游的姑娘。
那水边纨扇的丽人,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偷看宝马雕鞍的公子?王安石有一首小诗写道:“临津艳艳花千树,夹径斜斜柳数行。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正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地图
今天的驴友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通常会买一份当地的旅游地图。宋人也有这种习惯。在宋朝的市场上,地图已经成为一种商品,宋人称之为“地经”“里程图”。杭州的白塔桥,就有向游人兜售地图的商店。“驿路有白塔桥,印卖朝京里程图。士大夫往临安,必买以披阅。”[43]一位不知名的南宋诗人在杭州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诗有讽刺南宋人歌舞升平、不思进取的意思,不过诗中透露了一个信息:宋代的“地经”,确实已经比较接近旅游地图了,图上标注有临安的道路、里程、可供歇脚的旅店等等,游客“按图索景”,很是方便。
宋代是中国古代地图学的鼎盛期,制图的技术领先于其他时代,大量全国图经、州县图经在这个时期问世。北宋的科学奇才沈括还制造出立体地图,令人叹为观止。现收藏于日本的南宋《舆地图》,是一幅东亚地图,绘出了大宋、女真、室韦、蒙兀、契丹、高昌、龟兹、乌孙、于阗、碎叶、天竺、阇婆、三佛齐等多个国家的地理以及南海上的一些岛屿,并相当准确地描绘出了黄河、长江和东亚的整条海岸线,还绘有陆地道路与海上交通线。在尚未发明现代测绘工具的十三世纪,我们实在很难想象古人是如何绘出这幅亚洲地图的。
古人绘制地图,主要是出于政治与军事目的,因此地图也多藏于官府,跟平民的生活关系不大。只有到了宋代,随着市民生活的丰富性获得空前发展,旅游成了平民生活的一项内容,地图的旅游功能便日益显示出来。南宋人刘挚在当荆州推官任内,“暇日绘府为图”,不但绘出了荆州的府境、辖县、城池、仓库、场务、坊巷、桥梁、驿路,也将江湖、祠庙、宫观、寺院与胜览画入图经。他的这幅《荆南府图》是可以当成旅游地图使用的。事实上,许多宋人出游,都要带着地图,陆游的游记《入蜀记》就多次提到“图经”,如他发现了一个废城,“图经谓之吕蒙城”,看了地图才知道是吕蒙城;他到达夷陵县,图经说这里曾是“郭景纯注《尔雅》”的所在。
图经能够成为服务于旅游的大众商品,也应归功于宋代发达的雕版印刷业,只有印刷术才可以使一幅地图大量复制,变成流水线生产的制品。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一幅绘于南宋咸淳四年(1268)的《西湖图》,为雕版墨印,地图以鸟瞰的视角,描绘了杭州西湖及周边的各个风景点,包括六和塔、断桥、岳庙、雷峰塔、苏堤、白堤、北高峰、南高峰等。也许昔日宋朝商贩在白塔桥边叫卖的地经,就有这《西湖图》呢。
客邸
如果你生活在宋朝,要外出经商、旅游、赶考,不用太担心露宿街头或野外,因为宋代的旅店业也很发达,“州府县镇,驿舍亭铺相望于道,以待宾客”[44]。旅店,宋人又称邸店、客邸,有一句宋诗说,“邸店如云屯”,便是形容旅店之盛况的。即使在郊外乡村,也出现了邸店,宋画《山店风帘图》描绘的就是一处乡下旅店,位于山道旁边,有三间大房屋,一根长竿将风帘(旅店的招牌)高高挑起,迎风招展;店门口还有住店旅客带来的牲口与货物,山道上过往的商客、货车络绎不绝。宋人的乡村旅店并非个别,而是很常见。宋人周必大有一次回乡,路过衢州礼贤镇,就见“途中邸店颇多”[45]。由此也可以想见宋代旅游业的兴旺与人口流动的频繁。
繁华的京城更是客店如云了。《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的“临汴河大街”,“街西保康门瓦子,东去沿城皆客店,南方官员商贾兵级,皆于此安泊”;“以东向南曰第三条甜水巷,以东熙熙楼客店,都下着数”。周密《武林旧事》说,临安的“三桥等处,客邸最盛”。这些客邸,有些是官营的,有的是民营的。《清明上河图》也画了几家邸店,如“孙羊正店”的斜对面,竖着一个招牌,上书“久住王员外家”。“久住”是宋时旅店业的常用语,这家旅店大概是一个叫作“王员外”的富户开设的。
宋代的“题壁诗”特别兴盛,旅店的墙壁上也多“题壁诗”,有些驿站还设有“诗板”,专供旅人题诗。大概旅途寂寞,需要借诗谴怀。宋人周辉在一次旅行的途中,即以观看旅店“题壁诗”为乐:“邮亭客舍,当午炊暮宿,驰担小留次,观壁间题字,或得亲朋姓字,写途路艰辛之状,篇什有可采者。其笔画柔弱,语言哀怨,皆好事者戏为妇人女子之作。”[46]那时候的诗壁,大概就类似于网络时代的BBS吧,那些“题壁诗”就是网络上的帖子,有人题诗,还有人和诗,就如“跟帖”。周辉曾在一家旅店墙壁上读到一首署名为“女郎张惠卿”的诗:“迢递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回程时,发现“和已满壁”,“跟帖”非常多。
人在旅途,往往孤单无援。为保护旅客安全,宋政府出台了对邸店的管理条例。其中有一条读来特别有温情:“客旅不安,不得起遣。仰立便告报耆壮,唤就近医人看理,限当日内具病状申县照会。如或耆壮于道路间抬舁病人于店中安泊,亦须如法照顾,不管失所,候较损日,同耆壮将领赴县出头,以凭支给钱物与店户、医人等。”意思是说,宋政府规定,旅店如发现住店的客人得病,不得借故赶他离店,而是要告诉当地“耆壮”(民间基层组织的首领),并就近请大夫给他看病,且在当日报告县衙。如果当地人发现路有病人,抬至旅店,旅店也不得拒绝,还是按照程序请医生、报告官府。等病人病情稍轻时,店家便可以同“耆壮”一同到县衙结算,按照所花费的开支报销医药费、饮食费等。
这一条例收录在宋人李元弼的《作邑自箴》中。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是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规定。
动物园与公园
中国很早就出现了动物园,如《周礼》记载:“囿人,掌囿游之兽禁,牧百兽。”但先秦时代的“囿”,只用于王室贵族的观赏、射猎,与人民的生活毫无关系。最早的公共性动物园,应该产生于宋代。
北宋的皇家林苑“玉津园”兼有动物园的功能,番邦诸国进贡的珍禽异兽即豢养于玉津园,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下诏,“诏诸国狮子、驯象、奇兽列于外苑,谕群臣就苑中游宴”,外苑即玉津园。养于玉津园的动物有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神羊(廌)、灵犀、天竺狻猊(狮子)、孔雀、白鹇、大象、犎牛、独峰橐驼、白驼等等。其中大象就有四十六头,为了给大象提供足够的草料,朝廷“令玉津园布种象食茭草十五顷”,即在玉津园开辟了十五顷地种植茭草。
玉津园是皇家林苑,但对群臣开放的,“谕群臣就苑中游宴”。士大夫可以在园中游赏宴乐。不过我们说它具有公共动物园的性质,则是因为,玉津园在每年三四月,也对市民开放。宋神宗元丰年间,周邦彦作《汴都赋》,提到“上方欲与百姓同乐,大开苑圃,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皆得穷观而极赏,命有司无得弹劾也”。宋徽宗时的李长民《广汴都赋》也说:“命啬夫而启禁籞,纵都人而游览。”这些对市民开放的皇家林苑,自然包括玉津园。宋人洪迈的《夷坚志》记录了一件事:徽宗大观年间,宿州有钱君兄弟,赴京赶考,“因休暇出游玉津园”,说明宋朝的一般平民都可以在开放期进入玉津园,且不收门票。
而定期向市民开放的“金明池”与“琼林苑”,则已经有了“公园”的性质。每年的清明时节,到皇家林苑探春,是汴梁市民的习俗。开放期间,政府每年会在“金明池”组织、举行盛大的博彩节目、水戏表演、龙舟争标,吸引了无数市民前往观看。精明的商家早已抢先在金明池的岸边搭起彩棚,租给游客,“两边皆彩棚幕次,临水假赁,观看争标”。金明池上的宝津楼,是皇帝观赏百戏表演与赐宴君臣的所在,“寻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监之”,但在开放期间,天子与民同乐,宝津楼的门口“皆高设彩棚,许士庶观赏,呈引百戏。御马上池,则张黄盖,击鞭如仪。每遇大龙船出,及御马上池,则游人增倍矣”[47]。每有御驾亲临,游人亦不须回避,争相观睹,以致“游人增倍”。
林苑内还有商家开设的“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只做旅游旺季的生意,“只至闭池,便典没出卖”。金明池的西岸,相对比较冷清,“亦无屋宇,但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但聪明的商家自有做生意的妙招,推出“有偿钓鱼”的经营项目:“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砟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游客钓到鱼后,可以花比外面市场高两倍的价格将鱼买下来,让商家“临水砟脍”,做成很美味的美食。[48]今日的公园,不是也有经营钓鱼、钓虾的项目吗?一千年前的宋人,玩着跟今人差不多的游园节目,让我们不能不感叹宋代市民生活的“现代性”。
关扑
赌博,英文为Gamble,宋人叫作“关扑”,发音相近。到元朝时,还是这么叫。我有点疑心英语Gamble就是“关扑”的音译,由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入欧洲。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宋代确实非常流行关扑,可以说,关扑已经成了宋人生活的一部分。
宋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关扑。比较常见的一种玩法是掷铜钱:将一枚或几枚铜钱掷进瓦盆中,以掷出背面者为赢家。若同时掷几枚铜钱,要掷出全是背面那可不容易,因而赔率也很高。宋朝的商店或小贩,很喜欢用关扑的游戏来吸引顾客;假如你是宋朝人,在市场上看中某样商品,你可以按市价买下来,也可以只掏一点钱参与关扑,赢则得物,输则失钱。
宋代的关扑,实际上就是诞生于市场、服务于市场的市民娱乐节目、博彩游戏。我们今天在公园中看到的“投中有奖”之类的游戏,其实并不新鲜,因为宋人已经在玩了。据南宋曾三异的《因话录》,在京城卖糖的小商贩,制作了一个圆盘,大约三尺见方,上面画有“禽鱼器物之状数百枚,长不过半寸,阔如小指,甚小者只如两豆许”,圆盘可旋转。想来关扑的市民只要掏一文钱,便可往转盘射一箭,若能射中圆盘上画着的禽鱼,便能得到糖水一碗。射不中者,则可以再掏钱重新旋盘射箭。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时下商场为了促销而举行的“转盘中奖”活动呢?
这样的关扑游戏很受宋朝市民的欢迎。不过北宋时,法律上是禁赌的,《宋刑统》规定:“诸博戏财物者各杖一百,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但民间社会既然热衷于关扑,宋政府也就顺应民情,每年的春节、寒食、冬至等节日,都会开放赌禁三天。“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49];寒食节由于不禁赌,一些官员放假在家,便相约“打麻将”。有一年寒食节,翰林学士章得象“与丁晋公(丁谓)博。丁负,翼日(次日)封置所负银数百两归公。明年寒食复博,而郇公(章得象)负,丁督索甚急,公即出旧物以偿之”[50]。清明节亦不禁赌:“正月一日年节(春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这个时候,街市上“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之类”,这些物品均可关扑,甚至吸引了一些大家闺秀,“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