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进行曲(3)
除了靠分税制拯救危机中的中央财政之外,朱镕基另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金融决策是,力排众议实行汇率改革,让人民币大幅贬值。在此之前,中国实行的是官方汇率与调剂市场汇率并存的汇率制度,它是计划经济的一条“金融尾巴”,既保护了国有公司的利益,同时也催生了一个庞大的外汇交易黑市。从1994年1月1日起,两种汇率实行并轨,实行“以市场供求为基础单一的有管理浮动汇率”,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定为8.72元兑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汇率5.7元贬值33%——兑换1美元需要的人民币,在1978年是1.7元,1991年为4元,1992年年初是5.7元。人民币的大幅贬值,使得中国商品一下子在世界市场上价格变得便宜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国成为一个更加吸引外部投资商的地方。德国的《商报》在评论中认为,人民币的大幅贬值,首先意味着亚洲四小龙低廉的劳动力优势从此丧失,中国必将成为全球制造业的中心。
这是一个十分具有标志性的政策变化。从此之后,中国公司开始集体远征,中国经济走上了外贸拉动型的道路,它将在2005年达到顶峰,并诱发中国与欧美乃至周边国家的贸易大战。[8]
朱镕基主政的“第三战”,也是贯穿十余年的治理主题,是搞活国营企业。对此,他的思路也与之前有微妙的转变。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营企业改革的成效一直无法让人满意,凡是有民营企业涉足的行业,它们都表现得不堪一击。这年的局面是,经营机制转换抓了多年但收效甚微,国营企业家们仍在嚷嚷权力太小。在这年的北京两会上,国内最大的钢铁公司总经理李华忠在分组会上大喊:“自主权万岁!”他还羡慕地对身旁的辽宁省海城市东房身村党支书王国珍说,“我的权力还不如你的权力大”。而另一方面,权力放了下去,到底能不能用好,却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由于效益不佳和老企业萎缩,失业人口的增加已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在朱镕基看来,中国当今的企业问题已非改革之初可比,当时只有国营企业一支力量,不把它们搞活国家当然振兴无望,而如今,乡镇企业已经异军突起,占到了半壁江山,外资企业也蜂拥而入,自是另一股可以借助的商业力量。同时,随着民间资本的日渐充沛,两大股市又可代替国家财政成为向国企输血的工具。在这种新的局势下,国营企业的改革就不应该关起门来,老是在经营体制的转变上绕圈圈,而应当将它们放到市场中去,中央政府则要在整个经济体制的重新构造上多下力气。朱镕基对陈光在山东诸城搞的企业改革十分感兴趣,专门派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前往调查。也是在这一年前后,“抓住少数、放活多数”的思路开始渐渐萌芽。
这年7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周叔莲在《光明日报》撰文《关于国有企业产权的两个问题》,论述“所有制是发展生产力的手段,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目的”。由这个判断出发,周叔莲以及其他学者提出,不能把所有的企业都抱在怀里,这样做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国家只要抓住关键少数,搞好500~1000家大公司、大集团,就会为众多的中小企业提供广阔的生存空间。那些没有竞争力,也无关国计民生的中小企业将被“放掉”,政府将主抓那些有成长潜力、具备资源优势的大型企业及赢利能力强的产业。周叔莲的观点得到决策层的赞赏。很显然,这是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改革思想,它意味着国营企业的改革从放权式的体制转换阶段进入了“重点扶持、其余放活”的结构调整阶段,同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公司的成长路径。
在1993年,这种战略思想刚刚萌生,还远远没有展现出成型的格局和娴熟的掌控艺术。只是在一些经济较为活跃的地区,那些没有优势的国营企业开始被“放掉”,过去被禁止的改革现在得到了默许和尝试。在广东第一次出现了“下岗”这个新名词,在经历了几年艰难的“思想解放”后,当了数十年“主人翁”的工人们开始接受自己不再与企业“共存亡”的现实。年底,濒临破产的国营广州无线电厂裁掉了1000名职工,其中330名选择与工厂彻底分手,工厂根据他们工作的时间给予每年1300元的“工龄补偿”,从此这些职工将走出厂门自谋出路。这种“工龄买断”的做法很快被广泛采用,各地的买断价各有不同,从数百元到上万元都有,它成为中小型国营企业破产或被私人收购时“安置”下岗工人的最主要方式。在南方的沿海地区,工人普遍能够接受这种方式,因为在这些地方,人们早已有了“第二职业”,那笔微薄的安置费成为他们做小生意或自主创业的启动资本。而在北方,尤其是老工业基地,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的人生“捆绑”在企业上,以厂为家、世代传承的工作与生活模式使他们几乎丧失了独立的勇气和能力。尤其要命的是,那些地方也没有经商和创业的氛围,因而买断工龄往往便意味着低水准安定生活的消失以及“坐吃山空”。随着国营企业体系的日渐瓦解,巨大的生存压力在这些地方无比恐惧地弥漫开来,在改革的阵痛中,城市贫民阶层慢慢地出现了。
在民营经济最为活跃的浙江地区,悄然发生了一场集体企业的量化改革运动,这是企业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产权变革。所谓“量化改革”,指的是某些乡镇集体企业的资产通过“土法”评估后,将集体资本全数或部分退出,经营者以赎买的方式获得企业的主要股权。这项改革最早是在浙江台州的玉环和温岭两县出现的,它很快蔓延到附近的温州地区,继而在浙江全境的集体企业中被广泛试验。
这是一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改革运动,在具体的资产评估上,由于缺乏量化的标准和评估体系,各县市的量化手法千奇百怪。大多数企业采取的是“毛估估”的做法,有些县硬性规定,集体资产一律按账面数增值40%计算,而事实上,相当多的企业经过多年发展,其资产早已增值了几倍、几十倍。温州地区的一家二轻物资公司将其属下20多家企业全部量化改造,而资产评估值以1990年的不变价为准。绍兴一家纺织企业的量化方案是:将企业的资产量化出10%,折算成50万元作为集体股,全厂200多名职工每人出资5000元,经营者出资100多万元,组成一个资本额为250万元的股份制企业。其后,新企业无偿使用着原有企业的机器设备,一切开支则由老企业承担,经过近一年的运行,新企业产生惊人的利润,原来的集体企业则毫无悬念地陷入了亏损境地。又一年,新企业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将老企业“并购”。到1996年前后,浙江省80%的中小集体企业都完成了产权量化的改造,成批量地出现了千万富翁和亿万富翁。这样的量化改革很难保证公平、公开、公正,因此在这过程中也发生了很多纠纷。据新华社记者的报道,到1993年年底,浙江省已经有超过2000家企业进行了量化改造。
发生在浙江的这种产权改革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阶段,全国性的集体企业产权改革从1998年才全面开始。它从来没有得到政府的公开肯定,而且在理论界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指责这是变相地“私分集体财产”,是“走私有化道路”。当时的浙江省领导对此进行了有技巧的支持,时任浙江省省委书记李泽民在一份对量化改革提出异议的报告上批复:“对于这样的改革要回头看,不过,不能走回头路。”
种种迹象表明,1993年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计划经济国家了。
中央政府针对新的经济形势,对一些管制概念开始进行全新的诠释,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刘敏学对“投机倒把”这个名词进行了新的解读。他认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几乎把带有营利性的经商活动都视为投机倒把,做违法处罚,这显然是“左”的思想影响,是不对的。某些过去认为是投机倒把的行为,现在看来是商品流通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他举例说,譬如套购紧俏商品就地加价倒卖行为,过去被视为投机倒把,今天笼统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他的这番讲话一登报,全国的贸易商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去的10多年里,数以十万计的商贩因投机倒把罪名而入狱,导致倾家荡产,有人甚至丧失生命——该罪名最高可判死刑,为所有经济犯罪行为中判刑最重者。如今,随着刘敏学局长的一番讲话,一柄长剑终于从头顶移走了。
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在2月份的全国两会上,代表们就餐第一次不再需要缴纳粮票。5月10日,北京市政府正式宣布,从这一天起,取消粮票。从1955年开始,全国居民购买粮食都需要这种定额分配的票证。从此之后,各种带有明显计划经济色彩的票据一一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也是在这次两会上,刘永好、张宏伟等50多名民营企业家第一次走进全国政协会议会场。刘永好后来回忆说,“年初,四川省委统战部的一位干部找到我,说准备推荐我为全国政协委员,没过多久就让我填了表。同时,四川省工商联还推荐我为全国工商联的副主席。”[9]3月18日,刘永好与内蒙古新优佳公司的陆航程出现在全国两会的记者招待会上,这是民营企业家第一次在这种政治性场合亮相。到年底,乡镇企业产值突破2万亿元,占全国工业产值的1/2,就业职工1.02亿人,首次超过国营企业职工数。
跟粮票取消及民营企业家参政相似,另一个也很有象征意味的商业故事是,在4月份,中国的消费者第一次过上了“情人节”。根据北京媒体的报道,由香港人投资的利嘉鞋业是第一家在报纸上登情人节商业广告的企业。它在《北京青年报》上刊登了4次广告,宣称在2月7日到14日的一周内将抽取有特别优惠的“幸运情人卡”。几乎同时,开设在王府井的麦当劳店也贴出了“浪漫温馨情人夜”的海报,情人节当夜来消费的情侣可以获得一枝玫瑰花。五星级的王府饭店则推出了价格为300元的情人节晚会,广告一登出,饭店的订位电话就被打爆了。这看上去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商业活动,然而,由于“情人”这个名词实在有点暧昧,因而,商家们的推广引起了一些老干部的微词。不久,有关部门就发下通知,严令不得在广告中出现“情人节”这个字眼,这项禁令或严或松地被执行了好几年。每当到了2月14日前后,工商部门都会发出类似的通知,一直到1998年前后,它才被不了了之地取消了。
5月17日,著名跑车生产商法拉利公司在中国找到了它的第一个买主,名叫李晓华,是一位靠经销生发水起家的42岁北京企业家。法拉利特意在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前举办了一场新车交付仪式,李晓华站在价值13.4888万美元的跑车前的照片登上了各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面。
8月,中国加入了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条约,这意味着知识产权的保护成为可能。美国迪士尼公司的“米老鼠”系列产品正式进入中国,在此前的10来年里,这个可爱的形象已经广为中国儿童所知,它出现在成千上万的绘图课本、衬衫、文具以及商店招牌上,不过,它们竟全部是没有授权的侵权产品。
11月14日,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英国的《经济学人》在当月的一篇评论中说,“在许多因素的推动下,竞争已经在整个经济领域扩展开来。一个因素是外资和外贸的扩大,另一个因素则是经济权力的下放引起各省间的角逐,这同美国联邦制搞的社会和经济实验惊人地相似。”
几乎所有的外国观察家都喜欢用“公有制—私有制”、“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样的二元标准来判断或议论正在中国发生的一切,而事实却肯定要模糊和丰富得多。
1993年,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外资企业的蜂拥而入。
该年可以被看成是跨国公司在华大规模投资的开始之年。日后的数据表明,自1979年至2000年,中国累计吸引外资3462亿美元,大部分是1992年以后发生的,1992~2000年的累计流入量占总量的93%。1993年年底,合同外资达到了1114亿多美元,实际利用外资是270亿美元,几乎都是上一年的两倍。
在市场的诱惑和政府的鼓励下,跨国公司开始狂热地梦想中国。最经典的表述出自柯达公司的总裁裴学德,他说,“只要中国有一半人口每年拍一个36片装胶卷,已经足以将全球影像市场扩大25%。中国每秒多拍摄500张照片,便相当于多了一个规模等同于日本和美国的市场。”用人口乘以某一商品,从而计算出中国市场的规模,这是几乎所有跨国公司进入这个东方国家时最常用的一个算式。不过,事实很快将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玫瑰色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