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角儿(1)
我家原来住在大院儿的筒子楼里,一层三户人家。那时候是住在二楼,我家和对门刘婷婷一家呈美苏对抗之势,正好对着门脸儿。楼层正中还孤零零地卡着一个单间儿,老吴就住在那里。
关于老吴,最开始我也所知不多,他全名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是筒子楼里上到白发老太、下到开裆屁孩儿都这么喊他,所以我也就如此称呼。老吴在大院儿门口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胎皮螺丝钢条板凳样样俱全。大夏天的,他这干瘪老头儿就穿一白背心儿,脚下踩着趿拉板儿,靠着阴凉地儿坐着。有人推车过来说胎破了,他就拿脸盆儿接上水,把车胎卸下来搁在盆儿里,等着咕嘟嘟冒泡找准破损的地方以后,刀削胎皮,贴胶粘好,全程不发一言。我骑车上学,有时候也会去老吴那儿修车。我发现他和其他修车的手艺人不一样,那些师傅因为老是摸胎碰油,手上总是乌黑,而老吴修车前修车后都要净手,也不嫌麻烦,所以他的手总是白的。
我瞅着老吴都六十奔七的年纪了还风吹日晒出门儿修车,而且孤身一人住着,逢年过节也没后辈子弟看望,心里觉得这个老头儿挺可怜的。
不过老吴好像并没觉得有多苦,整天乐乐呵呵,还给自个儿起了个诨号——京城神经病。
老吴绝对没有愧对自己的诨号,这在筒子楼上上下下的住户里已经达成了共识。老头儿确实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潜质,疯疯癫癫口无遮拦,对门刘婷婷一家就饱受其害。
刘婷婷她爸妈经常因为点儿小事儿就闹得筒子楼里鸡犬不宁。有一次大概又是吵架了,刘婷婷的妈在后面追,刘婷婷的爸在前面跑,满楼道乱窜。我扒着防盗门偷瞄,老吴也从家里搬了一个小板凳,倚着门坐着,手里拿着蚕豆,瞅一眼往嘴里丢一颗,跟看戏似的。
“你行啊!说是出门应酬,那送你回来的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儿?”刘婷婷的妈大概是追累了,一边喘气儿一边喊。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在外面小嘴叭叭叭跟八哥似的,够能耐啊!朝韩谈判派你去得了呗!怎么一回来就不说话了?”
“什么东西,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刘婷婷的妈叉着腰,嘴里像机关枪一样向外喷词儿。
“婷婷的妈,先打住。”老吴这时候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这事儿确实不怪老刘。”
刘婷婷的爸拿感激的眼光看着老吴,颇有一点儿高山流水遇知音、荆轲遇见高渐离的感觉。
老吴摇头晃脑地说:“你让他放屁,老刘倒是想配合,可他放得出来吗?他没战略储备啊!”
“俗话说得好,一个豆子一个屁,十个豆子一台戏。”
“老刘,这些豆子我请你吃,保准你能放出屁来。”
老吴把蚕豆往刘婷婷的爸手里一塞,摆出一副别和我客气的表情。
刘婷婷的妈,脸上青红交错,手指头哆哆嗦嗦地点着刘婷婷的爸,对他说:“长出息了啊!有帮手了啊!你吃!看你能放出屁来不能?!”
老刘同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里连连说:“放不出放不出,确实放不出。”
还有一次,刘婷婷的爷爷从天津过来看他们一家。老吴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知道刘婷婷的爷爷是天津泰达的老球迷,于是老吴那天连摊儿都没出,早早地埋伏在自己门后,虚掩着,静待刘婷婷的爷爷上钩。
等老爷子到了刘婷婷家门口,刚准备敲门,老吴推门从自己屋里探出个脑袋。
他看着刘婷婷的爷爷,嘴里悠悠地说了一句:“国安是冠军。”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屋内传来老吴的一阵狂笑。
刘婷婷的爷爷气得浑身都开始哆嗦,站在老吴门口疯狂咆哮。
“萨比!国安是个大萨比!”
除了刘婷婷一家,筒子楼的住户也被老吴祸害得不轻。
别人下楼遛鸟,把鸟笼挂树上,老吴跑去把笼子打开。俩老头儿下棋,老吴偷偷摸摸走过去,假模假样做观看状,待两军交战厮杀正酣,老吴一伸手把棋盘掀了。辛辛苦苦下半天,一掌回到解放前。老吴拔腿就跑,后面俩老头儿抬腿就追,仨人跑得比二十多岁小伙子还快。
每当这时候,总有一群老太太拿幽怨伤感的眼神瞅着老吴。
像是我妈得知周润发结婚。
像是我姐目睹基努发福。
像是我听闻米勒出柜。
老吴不是从来就如此疯癫。
老吴更不是从业几十年的自行车修理专家。
老吴是角儿,京剧名角儿。
筒子楼里的老太太们讲这话的时候,满满是对曾经的男神的憧憬和向往。
因为旧城改造和老吴一起搬到这儿的老太太说,自己和老吴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街坊,对他知根知底。四九城内的京剧名角儿不少,老吴不是最出色的,但在那年头儿也是多少纯情少女心中的白袍小将。虽说不是周润发,但好歹也能算是个刘德华。身手好,短打武生的漂、率、脆都具备,但更多的还是走长靠武生。这一类武生,不仅功夫底子好,而且有大将风范,有气魄,有工架,唱念武样样俱佳。老吴当年演《长坂坡》里的赵云,糜夫人投井时,赵云有一段戏,是去抓糜夫人的衣服。也就是赵云要踩到代表井的椅子上向后翻一个类似后空翻的跟头,表示赵云只抓住了糜夫人的外衣,而自己却从井台上滑跌下来。老吴那跟头翻得,干净漂亮、白袍翩翩,京剧术语里把这叫作“倒扎虎”,呼呼呼都能听见风声响,待老吴立定站下,全场掌声雷动。
老太太说着,眼里红心乱冒。
而且老吴不光是台上有本事,台下也有真功夫。
老太太这话倒腾的年代就有点儿远了。
“文革”的时候,老吴由于跟不上革命形势变化,不积极参与样板戏的创作及演出,另外自己也是封建文化典型代表,只能赋闲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有一天晚上,他抱着自己闺女和几个街坊一起在门口纳凉。正聊着天儿呢,突然听见胡同口丁零当啷一阵响,头前窜进来三辆自行车,十来辆自行车紧随其后,看情形是前面逃后面追。
老吴他们知道,这是遇到碴架的了。
眨眼间,前面三人就被追上了。
先是一个被砖头砸中脑袋,从车上摔了下来。还有俩被左右围住,直接被揪着衣服,仰面倒在地上。有一个爬起来想跑,跌跌撞撞朝着老吴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后面带头的拿锁自行车的钢锁直接一下闷在那人的后脑勺儿上,当时血就冒出来了。
跑着的人“扑通”一声摔倒在老吴和他闺女面前,把小姑娘吓得哇哇直哭。
赶上来的几个人还不依不饶,拿着钢锁和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抽。
那时候天下大乱,这种事儿挺常见的,老吴他们也见怪不怪。但是眼瞅着地上的人都不会动弹了,周围的人还在动手。老吴看不惯,就说了句:“差不多得了。”
这一句话就点了炮仗。
领头的嘿嘿一声笑,走到老吴面前说:“关你什么事儿啊?在我这儿充大爷!不知道这一片儿我震哪儿?”
老吴退后两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下领头的,然后摇摇脑袋说:“确实不知道您是哪路高人。”
周围年轻点儿的街坊赶紧过来拉着老吴,说:“这是一老炮儿,进过局子的,今儿可不是普通小年轻闹着玩儿,这是有案子在手里的主儿,咱们犯不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少说两句得了。”
这边老吴还没说话呢,那边的老炮儿倒是冲上来给说话的人推一大跟头。
“少废话,有胆子放屁,没胆子接茬儿啊?!”
“我今儿就把他打死在这儿,你有能耐管吗?”
老吴悄悄把闺女推进门里,然后从门口拿了晾衣服的竹竿,握在手里,低声说:“要不我管管?”
这举动惹得老炮儿一阵大笑。
“拿着一破晾衣竿子,能把我废了?”
话还没说完,老吴手里的竹竿直接拍在领头老炮儿的头上。
和我说话的老太太一边拿手比画着,一边感叹地说:“三指粗细的竹竿啊,最前头那一截儿竹竿都炸开了,你想想那力气该有多大?!当时周围的街坊都惊呆了,都没人看清老吴的动作,对面的人就倒地爬不起来了,其他人一看带头儿的倒了,也顾不上再上来找事儿,把人架起来全开溜了。”
我点点头说:“对,双拳不敌四手,先把挑事儿的打趴了,后面自然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老吴当年这么牛×啊,这要搁在现在,不拍成电影都对不起他。”
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这场架还不如不打呢,后面就出事儿了。”
风声愈紧,形势愈糟。老吴也开始接受组织批评,最初是做检讨,然后是被带到当年演出的剧院和场子里做现场批判,再到后来,老吴家里被抄了,当年收来的旧书被烧了,珍藏的几件戏袍也没了。老吴自己隔三岔五就被拽出去公审。原来挺精神一人,也被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时候革命小将专门给老吴做了一个牌子。铁牌,外面刷着黑漆,像黑板一样,旁边还拴着小板擦,这样每次都能在上面写上新的批判词儿。这铁牌两头拿细铁丝儿拴着,然后挂在老吴脖子上。因为牌子太重,铁丝都嵌在肉里,血肉模糊。
老太太说,你要是现在去看老吴的脖子,还能看到那伤口。一圈黑,陷进肉里,因为伤口都坏死,长不好了。
出事儿的那天是周五,老吴前两天刚被折腾得一身伤,结果又来人要把他抓走。他老婆哭着跑过来抱着他不让走,红卫兵们怎么撵都撵不走,结果小将们直接把她拖到椅子上,拿绳子绑起来,免得她再哭闹。老吴的闺女迈着小步子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老吴赶紧对她说,丫头你先回家,有我在呢,没事儿。革命小将把他女儿也给堵回屋里。小孩儿不好管,总是往外跑,于是他们想了个昏招,干脆把老吴的老婆、闺女全都反锁在屋子里,外面还拿铁丝儿绕了一圈。
老吴中午被带走,到晚上还没回来,说是那边还准备点灯彻夜批判。
直到老吴的街坊急急忙忙赶过来说出事儿了,老吴这才脱身。他也顾不得问到底怎么了,只是昏头昏脑地跟着报信儿的人往家赶。
回去一看,家已经没了。
残瓦焦土,黑烟滚滚。
老吴问周围的街坊,人呢。
老太太说,当时老吴整个人都蒙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周围街坊告诉他,发现着火的时候已经晚了。门都是锁着的,人跑不出去,一大一小都在里面。
老吴一个人站在原来自家小院儿门口,失魂落魄,最后大叫一声,不省人事。
讲到这儿,老太太低声和我说,听说那火是老吴收拾过的老炮儿翻墙进去放的。
自此以后,我见着老吴,心里的感觉总有点儿复杂。
老太太说的事儿,我不知真假,不过我注意到他脖子后面的确是有一圈黑色的疤痕,像是已经干透了的污血。
那会儿我正看武侠小说,搜罗各种故事,这下就碰到一个奇人,可算是撞在我好奇心的枪口上了。所以没事儿我就喜欢跑他那修自行车的小摊儿上晃悠,聊一聊。
我没敢当面问老吴“文革”时候的事儿,就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唱戏的经历。
我问他:“老吴,你原来是唱京剧的?”
老吴哼哼两声,我估摸着这意思就是没否认。
我又问:“老吴,那你最喜欢唱哪段儿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