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病的猜想(7)
她一直来回在中庭快走,走得发热发汗,白老鼠般绕圈圈走着的途中她想着许多事。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从天堂摔落地狱,2007年下半年就进入严谨的工作状态,她不曾经历如此酣醉的写作状态,一切看来都好,感情生活稳定,暂时也不担心经济状况,万事俱全,只等着自己执行严格规律以超人意志写出来。朋友帮她看了星座命盘,说上升星座在魔羯,终于脱离太阳月亮都双子的躁动善变,魔羯座很适合写长篇呢!是啊镇日里所有事都是为了写长篇,八个月的时间里她睁开眼睛开始写作,天黑之后就收工,练瑜伽,游泳,做菜,读书,偶尔出去演讲或见朋友,生活规律重复却绝不单调,那是写作者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当时人生多好,年轻时梦想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住一个自己的小房子,有一个爱人,写小说,尽可能单纯简单,专心致志。
阿默与大象他们都进入四十岁了,只有鹿月还在三十几岁末段,怎么说也还没到中年,虽然从小就体弱多病,长年也有不断复发的忧郁症状,她一直认为自己年轻力壮,正要逐渐进入创作的高峰,连续几年接连不断如苦行如军令严格执行写作纪律等待的就是这即将进入成熟期的自己。
轰然一声,发生什么还来不及判断,从怪梦到噩梦这场梦就是醒不了。噩梦已成事实。
打电话给阿默,他安慰说是之前太拼了,“这是小说家的职业伤害,”是啊他也受忧郁症之苦,他们时常交换病患心得用药须知,“先休息把手养好,”阿默温柔安慰。鹿月还没办法好好解释那个指数的事。
吃“莫痛”一个星期,手痛没有改善,却变成右脚脚底痛(足底筋膜炎),走路变得不太方便,再隔天,旧有的右膝痛发作了,整个右半边变得无法使力,这下也没法去运动了,连日常走路都有些不便,身体像故障的机器突然这里警报响那儿冒黑烟,各处怪痛蹿出,鹿月无比惊慌。
夜里噩梦连连,详细内容不知。只记得四肢都断裂的痛楚,梦连接到清晨,早上醒来发现下半身僵硬两手十指伸张不开。连下床都有些困难(因为两手都无法撑床,膝盖疼痛加上足底发炎,原本轻易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恐慌痛楚疲惫焦虑鹿月不禁倒在床上放声哭泣,小津从梦中醒来惊慌问道:怎么了?鹿月只是大哭。小津也被她的情况吓哭了。
怎么回事?
吃“莫痛”第二星期,右手腕长出了一片红疹。神出鬼没的新症状使人发狂等不及三个星期后的门诊,她们都想再换个医生看看。
到教学医院看诊是噩梦,预约挂号到真正看诊得好长时间,她们找了最容易挂到号的手外科医师,不看不安心(问题难道在于鹿月一直换医生吗?但倘若至今仍在诊所做复健,继续治疗扳机指,情况会变得如何呢?倘若还在中医诊所针灸?或者该庆幸自己的神经质早日到大医院做了血液检查?有太多可能,但已经无法追究)。
看诊当天,小津已回学校上课。鹿月独自前往。手外科C医师,病患很多,候诊区都是中年女性,等待的时刻鹿月听见旁边病人交谈(像妯娌姑嫂交换心得),年纪较长的太太问年轻太太,“你也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吗?”年轻太太似乎不知该藏起肿胀的指关节还是该露出来,她也像鹿月两星期前被那几个字眼吓着,胆怯地说:“还不知道,因为手指痛所以来检查。”“这个一定是啦!你看我的,我已经病了十年了,我是四十二岁发病的。”这年长太太保养得宜,个子瘦小结实,说话语气却让人难受,她虽没对着鹿月说,字句都重击她的心。“你看我十根手指都变形了,很奇怪喔都发作在第一个指关节,伸不直握不紧又红又肿好难看,而且一敲到就痛到要死,不能用力,做个家事好麻烦,偏偏外表看起来也只是手指不好看而已,我先生常抱怨我懒,他不知道许多动作对我来说多辛苦,就说拧个抹布吧,怎么拧也拧转不干,重的东西也没办法提,擦个桌子不小心手指碰到桌脚妈啊痛得都快失禁,痛苦没人能体会啊,唉,你十年后就会变得像我这样了。”她兀自说个不停。
年轻太太应该与鹿月年纪相仿,听年长太太这么一说她的脸色突然苍白,似乎想起身,却又不好意思,她不敢凝望年长太太肿胀的手(手指不若鹿月在网络上看到的恐怖,确实每个关节都肿胀粗大,指头微弯难以握拳,像鸟爪),“我也有可能不是这个病,就是在等看报告。”年轻太太还想奋力争取,也似乎在自我安慰。
“一定是啦!你看看四周,大家的手都变形了。”年长太太说。
顿时周遭犹如希区柯克电影一景,鹿月四下环顾,三排座椅前后七八个病人,个个的手几乎都有某些怪异的歪扭或肿胀,像某种不幸的集结,像是身体畸形的互助团体,年轻太太也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忽然与鹿月眼神相对,鹿月感觉她几乎要开始哭泣,幸而这时叫到她的号了,她急忙起身。
没多久年轻太太出来了,她擦拭着眼角,年长太太还白目的凑上去问:“医生怎么说?”她没说话,似乎想一拳打在这个多话的年长太太脸上,她匆忙地拿起雨伞走开了。
接着到鹿月的号。
她想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医生的脸,黝黑国字脸戴着黑框眼镜,不帅也不丑,就是冷漠。
好冷漠啊如此残酷的事不该被这么冷漠的人宣布。过程不到两分钟,他甚至没看看鹿月疼痛着的手与脚。照例鹿月仔细比画说着虎口的痛点,说脚底也开始痛,医生没瞧她只是一直看着电脑屏幕里的数据,然后说:“你的肌腱炎逐渐就会好,你该注意的不是肌腱炎,是类风湿性关节炎。”鹿月惊慌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医生淡淡说:“这要去看免疫风湿科。”
就这样。既没有转诊,也没有开药,更没有其他话语,鹿月想再问什么,他却暗示轮到下一个病人,鹿月被迫起身让位,慌忙中她抓住一个护士问她可否介绍免疫风湿科的医生,能帮我挂号吗?开转诊单?护士只给了她一张写有各科医师姓名就诊时间的单子。
茫然走出诊间那多话年长的太太望着鹿月,鹿月看见她手指关节僵硬如鸟爪弓起,那是自己的将来吗?五年,十年,二十年,眼见手指逐渐变形、失能,却无计可施无可阻拦(现代医学不是很发达,许多罕见疾病都能治疗吗),她会从不能握筷子,不能握笔,变成什么都拿不住吗?
曾经啊曾经情人捧着鹿月的手亲吻,那是爱抚、写字、舞蹈弹琴是操作所有喜爱事物的一双手,曾经她敲打键盘下笔如飞双手能变出魔法,年长多话的太太望向她,那张讨厌的脸却令人痛惜,诊间突然走出一个裹着石膏吊膀子的女生,大概是车祸跌断手!男友等着她,温柔地搀扶她,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鹿月没听懂,心里却突然羡慕起她,即使骨折也是会痊愈的,打断手骨颠倒勇,为何这个病却是无法回复的?怎么努力复健治疗都没用吗?鹿月紧捏手指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哀哭。
花费好几个小时等候划价领药,只为换来医生两分钟的问诊,不是感冒,不是胃痛,不是没事跑医院的虑病症,是真的病了。
不能期待更温柔更耐心更友善或更能指点迷津的什么帮助(否则会遇上多嘴多事的年长太太打击你的信心),因为病人那么多医生的时间有限。
因为什么呢!
黑脸医师到底是不是冷漠,他若更温柔耐心解说鹿月是否会得到较多力量,这已不可考。倘若小津或其他朋友陪鹿月一起来,倘若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整个问诊,心中是否会比较平静?
但无法比较。
摇晃的捷运车厢里亮白灯光下所有乘客都面无表情,鹿月望着四周陌生冷寂的脸孔都丑陋而疲惫,想来她自己也是,因为真实而产生的不真实感,使她想打个电话给小津(但她正在课堂上吧),应该打给L(他最会安慰人了),或打给任何人(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的是有人将她从那句咒语里唤醒过来),想对他或她说说今天经历的一切,想要这人或那人斩钉截铁地说,“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她对自己授以解咒之术。但醒不来。
9月17日。
小津在学校,当时她开始准备推荐甄试了吗?似乎刚开始。等鹿月回到家小津也下课了。她们俩在电话里讨论着。一切仿佛如旧。但鹿月的世界不一样了。
一个多年的朋友介绍了D医生,这时鹿月才知道那朋友也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已发病一年),他们是家族遗传,难以想象这一年来时常见面却毫无所悉(只知道她曾动过膝关节手术)。但她外观如常,也还能上班,电话里她劝慰鹿月许久,她给了鹿月医生的门诊时间,然后等待。
D医师有两个门诊时间。星期二上午与星期五下午诊,鹿月与小津去的是星期五下午那诊,根本没挂到号还是中午一点就去报到,想等医生一来就请他帮忙加号,等到一点半病人都浮躁不安地走动,突然来了个年轻医师门上贴了告示单。
D医师出国请假,不接受加号。
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倒霉事都发生了。鹿月进去问年轻医师该怎么办。他很有耐性地说:“你明天来挂我的诊,我现在就帮你挂号。”医师人真好可是啊你的样子太太太年轻了我我我,鹿月不知该怎么说明地出了诊间,与小津商量着。邻座的病患凑过来问:“你也是要看D医师吗?是什么病?”大圆脸大眼睛黑黑皮肤略胖身材穿着很随意看来三十岁的女性,语调好亲切,鹿月把骨科跟手外科医师的诊断对她说,她很爽快说:“你下星期二早上八点就来,我帮你进去拿加号单。我跟医生很熟,一定帮你挂到号。”这小姐自称姓雷,跟鹿月交换电话,“我就说你会遇到贵人,”小津总是乐观。或许背后更多是鼓励。小津最支持她。
星期五到星期二。除了等待只有等待。
那几日鹿月小津都住台北,戒烟行动继续,几乎称不上行动,鹿月也不感觉痛苦,聚会时间里大家都抽烟,她只感觉寂寞,如今黑脸医生已经确定她的疾病,指数稍降为四十五,但又如何,不抽烟不熬夜不喝酒也无能改变验血结果,或她心中仍隐含一丝希望,像是作为交换,戒去生命中一项重大事物要换回什么?健康?这字眼她已不敢碰触,自体免疫疾病是什么东西?所有事物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外观如常,只是手指手掌无力,身上有些零星出没的疼痛,她已近三个月没使用过筷子。这又如何?
周二一早八点半鹿月小津便跳上出租车奔向医院,雷小姐真的出现在候诊区,傻笑眯眯等着她们,如约帮她们拿到加号单,五十六号,有得等了。
就这么攀谈起来。
三十一岁的雷小姐说话方式有种喜感,也可能是嘴角有明显梨窝,不笑也像是在微笑。她直夸说D医师是她的救命恩人,别看医生在诊间很严肃的样子,他巡房时人很体贴,而且医术最高明了,“我那时差点死。”雷小姐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没遇到医生的话我看我死定了。”
小津问她是什么病,她说是“葛雷克氏症”。
她是嘉义人,她说就是全身到处出血啊,这科那科中医西医求诊问卜还差点被摘除子宫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转到台北住院才检查出自体免疫疾病,“我住院两次耶!”她说,住院期间天天打类固醇,同病房的病患都是重症,隔壁床一个年轻男生是全身脱皮,“后来那男孩怎么了?”鹿月问,雷小姐平静说,她出院的那天男生死了。
雷小姐轻快地说着可怕的往事,每次话题转折都会缩一下脖子调侃自己地傻笑,“吃类固醇会变得很乐观喔,还有变得很胖,”她接着说发病后丈夫外遇,逼她离婚,孩子也没能留下,她就只身北上住在开金银纸店的姑姑家,帮忙打杂顾店,“一个人也花不了钱,我都到处去庙里拜拜,生活很悠闲,”她又挤出梨窝笑,“医生很厉害喔,每次我停药还是吃偏方他都会知道,痛得受不了我就又乖乖吃,护士也跟我很熟。”
鹿月非常紧张,但看着雷小姐开朗面容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贪生怕死,小津紧握她的手,雷小姐死里逃生所以如此乐观吗?类固醇副作用也能改变人生观?她手中捏着加号单的黄色小纸片,揣想着D医师是神医,救回了全身出血濒死状态的雷小姐,她环顾四周,有十几位病患,都看不出什么大碍,只是各自安静地等候,这里比起手外科的希区柯克气氛令人安心许多,等待啊,是她最新的强项。
医生白发头顶稀疏,口罩底下的脸无法确定长相,但露出的眼睛看来明亮锐利,说话声音轻快明确,听鹿月说完手伤与骨科诊断,几乎不思索就说:“我想你应该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是风湿症,但还是可以帮你安排一项自费检查确认是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也要做几项血液检查,两星期后回诊。”
啊?听不懂。似乎是好消息。
那日,鹿月到了地下楼抽血站等候两小时抽了四管血,抽血小姐动作粗鲁抽了两次才成功,可是那日,是许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尽管还没看到报告,她们俩去了附近的摩斯汉堡,过后又到公园散步,小津怕鸟,闪躲着避开鸽子的模样真逗趣,7月至今漫长转战医院诊所的时间里,那天她们是亲爱的,不知大难来临,犹是同林之鸟,那日想必阳光晴好如同初恋爱时许多个在东海大学校园散步的午后,公园地面有雨过后的漉湿,怕鸽子偏偏大小各色鸽子随行,看它们滴答走路或扑翅起飞,鹿月感觉轻飘,突然她喜欢起鸽子,喜欢下过雨的公园树叶草地泥土湿润的气味,如果她还能健康起来,她将要,她想要,尽可能大口呼吸啊,她要让肺部胀满干净的空气,她不再抽烟了,她将要她想要更温柔地对待小津,善待自己的身体,如果啊如果,鸽子振翅飞起,小津跳格子似的躲避飞鸟还大声叫嚷丝毫不知她心中所想。
不知未来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