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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房不可无书梯——《书天堂》

林行止先生不只是擅写评论的“香江第一健笔”,更是个爱读闲书的读书人。几年前和他吃午饭,正好是他要重新装修房子的时候,而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藏书的问题。听林太太说,林先生想造一架爬梯,就像图书馆里用的那种,既方便在书架的高层取书,又可以在整面书墙前左右滑移。恰巧我在书上看到纽约有家专造书梯的“普特南滑动梯公司”,后来就介绍给林先生,希望他真能从这家老字号订到一架优雅、实用又牢靠的梯子。我家可没有那么大的空间,楼底又不高,实在不需要这种专门又气派的梯子。但欲望就是如此,有一件漂亮的衣服就想要合适的配衬,接下来就该要个宽敞的衣帽间了。小时候渴盼坐拥书城“虽南面王不易”的乐趣,直到家里头书满为患,就开始思慕一架很有图书馆味道的爬梯了。尤其自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竟有普特南公司这种专造书梯的店子之后,就更是觉得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好在我是那种书迷,就是自己没有的东西固然想要,若是人家得了也不妒忌,反而替别人高兴,觉得自己喜欢的事物有同好欣赏,吾道果然不孤。

这就是我看钟芳玲《书天堂》的感觉。钟芳玲本行和我一样念的是哲学,但她比我强的是起码读到了博士才半途而废。照她的自述,那是因为“在写博士论文时,发现自己喜爱古登堡更甚于亚里士多德……自此抛弃哲学,投身与书相关的行业”。虽然我知道她是个勤快的作家,还做过出版社总编辑,但和大部分读者一样,我总以为她真正的职业是逛书店,而且是逛遍全世界的书店。她的第一本书《书店风景》就是份书店阅读报告,我们可以看到她怎样寻幽探秘,然后登堂入室逐一拜访欧美的著名书店。到了《书天堂》,她走得更远,连普特南都去了。

看她的描述和照片,那些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书梯简直变成了必需品。西塞罗有一句名言:“没有书籍的房间,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钟芳玲则以为:“一个充满书籍的房间,还必得包括一个普特南打造的书梯,才真正称得上完美无憾。”说得真好,假如满屋子的书就是人类文明的灵魂,又怎能没有一座梯子去测量它的深度呢?这架书梯的作用不是炫耀藏书的数量,也不是为了彰显书房的气派,更不是劳斯莱斯车头上的那只小飞人,相反,它是提醒我们的工具,告诉我们天堂总在上方,书墙前的书梯就像一把过于迷你的尺子,始终无法量度出智慧的无边极限。唉!你看,我还只是在奢望一把梯子的幻想阶段,就已经开始为拥有它辩解了。好在钟芳玲也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我目前的书房虽已有一整面书墙,碍于地形之限,书架高度仅两米左右,两脚一蹬、手一伸,就可触及书架最上层,根本不需要书梯。”更好的是,书迷都有宽大博厚的胸怀:“在这个梦想(拥有普特南书梯)成真之前,所幸我还是能在一些书店、图书馆中,不时与普特南的书梯相遇。”

1543年,哥白尼出版了科学史上的经典和真正闹出革命的论著——《天体运行论》。可是如此一本撼动宇宙、推翻了地心说的巨著竟然得了一个与其名气全不相称的绰号:“没人读过的书”。理由是许多科学史家认为当年真的读过它的人其实少之又少。为什么?我想这是因为它太贵了,一部初版的《天体运行论》如今索价一百五十万美金。但是很多人看过的书也未必不贵,例如伊恩·弗雷明的“007系列”,大家就算没读过原著,至少也看过电影吧?你知道一套十四册附带原始书衣的第一版“007系列”要多少钱吗?港币六十万!

到底谁会买这些书?到底又是谁在卖这些书呢?钟芳玲在《书天堂》里提到一次外国古书商的饭局,她在席前谈起惊悚小说大家斯蒂芬·金那年刚出的一部新著,只有网上版供人下载,别无纸本发售。一堆书商听了之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抬头问了一句:“哦,那么要如何决定它的初版呢?难道第一个被人下载的版本就是初版吗?”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话头,继续热烈讨论谁谁又得到了一部珍稀异典之类的行内故事。在很多人眼中,书痴已经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了,而举止恬定谈吐高雅,干着“绅士的买卖”(gentleman's business)的古书商,就更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钟芳玲在《书店风景》和《书天堂》里做的,就是把这些活在书世界里的人稍稍拉回俗世,举凡专门打造书梯的工匠、专门复制书衣的设计师,还有把整个小镇变成书市再自封为王宣布独立的狂人,原来都不过是常人。他们都干过“正常”的职业,有的是会计师,有的是工程师。究竟是什么东西驱使他们走上了这道通向天堂的阶梯呢?

钟芳玲决定把答案带到香港,让中国读者自己去发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香港的“辰冲书店”和日本澳洲的两家古书店合作,竟然想到要在香港办一次“香港国际古书展”,而钟芳玲就是那个穿针引线的带路人了。看她传来的资料,真真不得了,包括开业一百五十年以上的“伯纳德·夸瑞奇古书店”(Bernard Quaritch Rare Books)在内的六十四家环球巨头都要驾临香江。除了《天体运行论》和初版全套“007”,他们还带来了初版的《物种起源》、一页古登堡圣经、日本龟宝元年(公元770年)的《百万塔陀罗尼经》、莎翁的“第二对开本”(Second Folio)、明朝的《职方外纪》……我问芳玲:“你们真的疯了吗?这里是香港呀!”董桥先生知道了,也开玩笑说:“恐怕那几天就只有我一人去帮衬。”意思大概是这个浩大的书展很可能是为他一个人办的。我知道中国崛起了,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商人都在盯着这块肥肉,这个书展多少是为了试试中国的水温。可是先不说中国本来就自有一个源远流长的古籍市场,大伙未必瞧得上,也未必能欣赏你那价格堪比拟宋朝善本的《天体运行论》,就算是那些向往西洋奢侈品的亿万新贵,要的也是镶满钻石的手机和奔驰的迈巴赫。第二对开本?没听过。更何况举办地点是香港,你不要以为楼下的连卡佛人头涌涌,“香港书展”大破七十万人次入场纪录,这批淑女绅士就能在这个展览里满载而归!

老实讲,那一页古登堡圣经也要四十五万港币(搭一乘A380首航头等舱的价钱),我只有在十来岁发育未成熟的时候,幻想过能捧着它翻翻,这个天堂的确不是我们的。可是各位书迷千万别被我误导,古书展丰俭由人,一百块也大有交易余地,正是“埋嚟睇,埋嚟拣;手快有,手慢冇”。我们买书不是投资,说不定遇上一部几百元的货色,正是足令此生不悔祖上添光的心头至爱,对不对?而且芳玲在书里也说了,看到书价能够开出新高,我们也应该感到骄傲,因为它表示在这个万事以金钱衡量的世界里,我们的爱好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