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重的夜色包围着供应船。港口的灯光彻底从视线中消失,搭着玻璃篷的小船开始大幅度向前开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时而吹得猛烈,像是要将供应船吹翻。螺旋桨几乎已经冒出水面。突然,几阵尖利的声音过后,汽船开始驶进黑暗中。
船窗震动的声音,船身摇晃的声音,螺旋桨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擦过小船的风发出的怒号声,这一切给乘客们造成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小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发出尖锐的呜鸣,好像不知要走哪一条航线,这呜鸣在汹涌的海水中显得如此沉闷,宛若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呼吸——停下又后退——停下又前行,直到最终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在打着旋涡的海水里波折,翻上去又压下来,湮没在这黑暗之中。
在如此景象中待上一个半小时,游人们已经变得神经脆弱,像是经受着某种折磨。这可怕天气的来临,将死亡和毁灭的感受强加于人们心中,同时这天气看起来已经达到人类生存的极限;海水的花招对于陆上生活的人来说是无法预见的,因此即便危险不存在,他们也会提心吊胆。还有一件事让人们难以习惯,那便是他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他们顿然失去了对自由意志的幻想。在欧洲式的美好生活中,娱乐活动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且不论这经历如何新奇与痛苦,不论脉搏如何跳动,感官如何被过度刺激,不论神经如何紧绷,此刻的情形绝非毫无迷人之处。
如此,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感到了一阵兴奋。生命将他往其胸前拉近,且拉他的力度比很长一段时间来更为猛烈更富激情。
“生活要么会变成另一种巨大的冒险,要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一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喊道。
供应船又停好了。突然“吱嘎”一声搅动海水,一路“嘶嘶”地喷着蒸汽,如受到了惊吓一般呜鸣,一声,两声——弗雷德里克数了七声——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启动,像是要逃避撒旦的追捕。此刻,这一切已经迈进了一片有光地带,一番浩瀚的景象呈现眼前。
这时罗兰德号已经到达了尼德尔斯,并且顶着水流停在那里。小小的供应船在其宽阔船舷的保护下,看起来犹如一个灯火通明的海港。这艘远洋快轮以如此惊人的样子呈现,这给弗雷德里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贯属于那样一个阶层的人——一个并不算小的阶层——这个阶层里人们的感官总是向着生活中的各种充裕打开。他们很少发现普通和平常的东西,自然也绝不会讨厌遇上新奇的东西。可毕竟,很少有人会对这样的景象感到乏味——夜间,坐在一艘停于港口外开阔海域的船上。
当看到那堵黑墙从黑色的水中涌起,看到精美的法式雕花纹案,那无数个弦孔透出光点洒在未被风吹及的海浪的泡沫处时,弗雷德里克深受鼓舞,而他此前从不曾像这般被人类智慧的力量鼓舞被他所处时代的伟大精神鼓舞。与此类产物,此般创造,此番人类神圣的智力成就相比,那些像巴别塔那样正在建造中的事物,也并非孤立存在的例子,而是实际完成的作品。
水手们正忙着将舷梯从罗兰德号的侧面放下。弗雷德里克看到甲板上舷梯所靠之处聚集着一大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也许是在接应新上船的乘客。他的兴奋劲尚未退去,即便当船舱内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匆忙站起来,抓起行李立定。有了那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了那泰坦般的冒险,有了那漂浮的童话宫殿,就不可能秉持当代文明全都枯燥乏味的这种固执。与此处那最无聊的凡人强加于他身上冲动的浪漫相比较,诗人的梦也变得苍白褪色。
于泡沫之上风情款款跳着舞的小船,向高处罗兰德号的甲板上的舷梯翘曲,这时乐队敲响了一支铿锵有力的战争进行曲,像是要领兵作战——要么胜利,要么牺牲。像这样一支有着管乐器、鼓和铜钹的管弦乐队并不足以让这位年轻医生的神经如火焰舞动那样震颤。
乐声从小船的上空飞入夜,又回落到水中的小船,它是要鼓舞那些胆怯的灵魂,帮助他们克服此刻的恐惧。船后,是那广阔无际的海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情不自禁地将其作为黑色、肃杀、令人生畏、恐怖且邪恶的力量,这力量与人类和人类事业是相互敌对的。
此刻,从罗兰德号的船腹中传来一阵渐高渐强的声音,从深沉的低音到骇人听闻的鸣叫,再到一阵咆哮,然后如雷贯耳,带着某种让心之血液凝固的恐惧和力量。
“啊,我亲爱的朋友罗兰德号,”这番话从弗兰德里克的心中闪过,“你就是海洋的伴侣。”他一路这样想着爬上舷梯。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此前的身份和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从搭在宽敞的甲板上的上阶舷梯往铜管乐队那疯狂的旋律走去,他站在耀眼的弧光中,发现自己置身于两排人中间——那些官员和船上的船员。那便是他在下面看到的穿着制服的那群人。看到这么多鼓舞人心、具有阳刚之气的人,他感到震惊又高兴。那是优良人种的集合,从大副到乘务员,都是高大的经过挑选的人,他们全都勇敢而直率、聪明而正直。弗雷德里克被一阵自豪感和完全信任感触动,于是对自己说,毕竟还留下了一个德意志民族;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想法闪过他的头脑,那就是上帝绝不会挑选如此高贵而忠诚的人,然后像盲犬一样将他们扔进海中。一名乘务员拿起行李箱朝一间有着两张卧铺的客舱走去,他一个人住在里面。不一会儿,他又坐在餐厅里一张马蹄铁状的桌子旁。船上的服务一流,搭供应船上来的几名乘客正在吃东西;可气氛并不是很活跃。主餐结束后,来自供应船那低矮且空旷的船舱里的一小伙人,都各自专注,无心攀谈。
用餐期间,弗雷德里克并没察觉到这个庞然大物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对于这块大物来说,那微弱的极少被察觉的颤动根本不足以作为它移动的标志。弗雷德里克第一次航海时还是一名十八岁的小伙子,当时他是那艘从汉堡驶往那不勒斯的商船上的唯一乘客。对于那一次航行的印象已经被十三年时光严重削弱。而且,他迷失在这远洋邮轮的乐趣中,这一切于他来说如此新奇,因此他一开始只能惊讶地打量着船上的一切。
他如往常一样喝了几杯酒后,一阵平静且舒适的感觉不知不觉向他袭来。经历了长时间的骚动与紧张后,他的神经依然屈从于一种欢愉的倦怠,这种倦怠如此赫然又强势地压在他身上,让他想要睡上一晚。他甚至下了决心——根据他所处的状况,几乎毫无必要——今晚,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未来也还是未来,将过去和未来抛开,现在绝对属于休憩与安眠。
他也着实在床上睡了十个小时,睡得很沉稳,毫无波折。在餐厅吃早餐时,他要了船上乘客的名单,于是开始在上面寻找尤金·哈尔斯特伦和英吉格小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