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一早出门时,我不仅仔细检查了石阶,还查看了窗台的壁凹处,却不见那个发光的虫子。我暗想,如果今晚它还回来,那就预示着我和我那漂亮的邻居将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直接去了校长家,他曾邀请我去他那里讨论一些有关远足旅行的事情,况且他还是她的远房亲戚。
时值假日,所以我看到他在屋前的菜园地里,头戴一顶巨大无比的草帽在那里劳作。显然,他见到我很高兴。我们就天气相互寒暄了一阵,这似一种约定俗成,接着,他问我去过哪些地方,很快他又提到了一些我不知道也暂时记不住的步行路线。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午饭后同他一起出门的提议。
他一路都很——除了kreuzfidel(德语:莫名兴奋)外,没有其他词语可以描述他的状态。可见他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很可能在旅店花费的时间要多过在学校花费的时间——那些年的回忆是他一生的骄傲。他一首接一首地哼着《学生音乐书》里面的歌曲,很多歌都没什么特殊意义,比如——
大厅的
墙上,
有一只老甲虫,
你看它多么意气扬扬,
你看它欢快地起舞。
后来,他借机唱一些战争年代的歌谣。当我上山的时候加快脚步,把他丢在后面之时,他就会冒出一段1813年的萨克森地区的嘲弄曲段——
且慢行进,
且慢行进,
这次让奥地利人有机可乘吧。
而当我停下来,他就会唱——
汉尼曼,
你在前面走,
你的靴子高到足以抵挡袭击。
这是1964年的苏维埃歌曲,尤其是“汉尼曼”这个称呼对丹麦人来说是非常不入耳的,而这个感觉迟钝的德国人却没注意到;可同时他看起来又如此和善,不过带了几分激昂的爱国情感,所以我无法和他怄气。在我们中途休息时,他总会说起他的学生生涯和战争经历,而在讲到后者时,他的语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平和。
“是的,你说得很对,这种烟草好极了,”晚饭后他一边点着他的烟管一边说道,“你怎么看待我与这种烟草的神奇偶遇?那些年,这种烟草品质比现在要好;它几乎风行了整个德国——老砖牌烟丝。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那年,我肩膀中了一枪,躺在福伦斯堡的军医院里,在我开始痊愈时,他们才许我抽一小斗。在继续讲我的故事之前,我还是应该跟你说个题外话,我出生在阿尔特斯塔,我母亲常常从那里给我寄一些好东西;因为不用出运费,所以她常在大篮子里放上一捆这种烟。回到我的故事:我点燃烟斗,在烟丝还没完全燃起来之前,我旁边的先生——他是丹麦人,在都贝尔坐过牢,而在牢里他差点儿死在刺刀下——就从枕头上微抬起头来开始用鼻子吸;我深知他并不反感这烟味,因为他满足地抱着手。我用尽全力地深吸了一口,他也紧跟着吸了一口气。他说道:‘我的天。’‘怎么了,’我回复他,‘闻起来有硫黄味吗?’‘不是,’他用非常标准的德语答道,‘要是你抽的不是老砖烟我就去吊死。’‘这次你不用吊死了,’我对他说,‘对了,你怎么知道老砖烟?’‘我想我应该知道它,’他回答,‘因为我在阿尔特斯塔待了两年,那时我在跑生意——我是一个钟表匠。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抽到过那种烟,直到今天,当我再次闻到它,我就会感到自己好像又和我亲爱的斯托奇师傅一起,坐在天鹅广场和斯密斯街道的转角处。’‘什么,不可能!’我惊呼道,差点儿把烟斗摔在地上。‘我怎么会骗你呢?’他说。‘什么,你是说,你在我父亲手下干活儿!’——你怎么看这件事?我们谈起这件事时,我就想起了他,尽管他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典型的汉尼曼式大胡子……最后,我给了他一斗烟,我本可给他一颗滚烫的子弹。”
这个故事结束时,我抓住机会——如果真可说存在的话——问了一些关于他亲戚的事,在听了一大篇家族史后,我终于得到了回报,听到了明娜·雅格曼的名字——“那个和一群格莱茨人住在一起的漂亮女教师,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
刚开始的时候,校长所描述的都是一些平凡而乏味的信息。
她父亲曾是一个大型公立学校的老师,一年前去世了。她母亲通过租出房屋,而她则通过给外国人和口语班等上课赚一点钱贴补家用。现在,她一改过去的作风,接受了家庭教师这样收入丰厚的工作;此外,她和母亲一起住在德累斯顿的一条小街上。
这一切听起来都非常平淡无味,因为我早在心里为她设计了一个非常浪漫的经历。
“无论如何,把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和那些外国人联系在一起是不值得提倡的。”他一边说一边掸落烟斗上的烟灰。
“为什么不能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将会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这可能会导致一些不愉快的事发生。”
“雅格曼小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的确有过。有一个年轻的画家,也是丹麦人,他是一个不可靠的小伙子。他背弃了她,而她本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是这样吗?他们订婚了?”
“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订婚了,我也没有仔细盘问过这件事,我只是从苏菲阿姨那里听说的;你可能还记得,我提起过她的,她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管怎样,他们还是交往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可是他走了,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音信。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在巴黎上过美术课,巴黎可真是个罪恶之地。也不是说德累斯顿就非常……我想你自己已经觉察到了。但是巴黎,天哪!简直就是糟糕的地方;我们对之无比厌恶,德国人在那里几乎就无法生存。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订购我们的啤酒;他们根本就仿制不出来,即使他们很想这样做!那天,法国人又关闭了边界附近的一座工厂,因为它是一个德国人所开的。这根本就没用!正如你所见,没过几年我们又去了那里。听我说,你注意到俾斯麦那天说什么了吗?”
这会儿他沉浸在了政事中。
说实话,我此刻急切地想要听他说那个来自德累斯顿的年轻女孩的故事,还有那个丹麦画家,而不是有关德国入侵巴黎那些最真切的信息。我问他是否记得那个画家的名字,他却没有回答我。
回程途中,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因为那个校长的话搅乱了我的心思。一方面讲,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的猜疑得到了证实,我感到很欣慰。而另一方面,我不太喜欢这个插曲,尽管这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仍然……我突然想起关于那本口袋字典的奇怪的小插曲,那本字典似乎是雅格曼小姐最喜欢的文学作品,不管是在旅行中还是走路时,它都陪伴着她。我猜想是Postilion d'amour(《爱的使者》)在驾驶着这辆语言的汽车,在那里,最华丽的词和最平凡的单词比肩而坐。她在学习那个画家的母语时,会不会如实地保留那份珍贵的回忆?又或者她还希望把它转化为自己的语言?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想起了那只发光的小虫子,它夜复一夜、坚定不移地在同一个地方守望,把它的光芒投放进黑夜里,给自己做伴。
我走近石阶,遇见从石阶角落里传来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