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卷八(1)
梦狼
白老头是河北人,他的大儿子某甲第一次到南方去做官,连续三年都没有一点消息。这时,有一位姓丁的朋友来拜访白老头,白老头设酒款待。那位姓丁的朋友向来就能魂游阴曹。闲谈间,白老头问了他一些关于阴曹地府的事。姓丁的朋友于是讲起鬼神等虚幻的事情,白老头不很相信,一笑置之而已。过了几天,白老头正在睡觉,见丁某又来了,邀请他一块儿去玩一玩。白老头便跟着丁某进了一座城门,过了一会儿,丁某指着一座大门说:“这是您外甥的家。”原来白老头的姐姐有个儿子正在山西当县令,他很惊奇地问:“我外甥怎么能在这里呢?”丁某说:“您若不相信,进去看看就明白了。”白老头进了门,果然看见自己的外甥穿戴着乌纱官袍坐在大堂上,两旁则是执戟矛和打旗幡的卫士。因为没有人给报信,所以他们两个没有靠前。丁某于是又拉着他离开那儿,说:“您公子的衙门,离这里不远,想不想见见他?”白老头答应了,便跟他去。走了不大一会儿,来到一座府第门前,丁某说:“请进吧。”白老头往门里一看,有一只大狼站在正当间,吓得白老头不敢往里进,丁某又说:“进去吧,没事的。”白老头进了大门,又进了一道中门,见屋里屋外,坐的站的,都是狼。又一看房前台阶上,发现白骨如山。白老头更加害怕了。丁某于是用自己的身子遮掩着白老头走进屋去。这时,白老头的儿子某甲正好也从屋里出来,见到父亲和丁某,非常高兴。略坐了一会儿,就命令手下人去置办酒席。忽然有一只大狼,衔了一个死人进来。白老头吓得站起来问他儿子:“你这是要干什么?”某甲说:“对付着用来做几个菜吧。”白老头急忙劝阻他,心里惶惶不安,想离开这里,又被群狼挡住了去路。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看到群狼乱哄哄嗥叫着四散奔逃。有的躲到床下,有的钻到桌底。白老头觉得十分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看到两个金盔金甲的猛士横眉怒目闯了进来,用一条黑绳子把某甲捆上。某甲倒在地上变成一只虎,尖牙利齿。这时,一个猛士拔出利剑,要割掉老虎的脑袋,另一个猛士却说:“且慢,宰它是明年四月的事,不如先敲掉它的虎牙。”于是拿大锤把虎牙敲落在地。老虎疼得大叫,叫声震得山摇地动。白老头吓坏了,并醒了过来,才知道是一场噩梦。
白老头心想,这个梦也太怪了,于是就派人去请丁某。丁某推托有事,所以没有来。白老头于是就把这个梦记在信上,派二儿子去南方送给大儿子某甲,信上对他多方劝诫,写得伤心痛切。二儿子到了那里,见哥哥的门牙都掉了,便惊奇地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醉酒后落马摔掉的。一问摔伤的时间,正是白老头做那个怪梦的日子。二儿子因此更加害怕,把父亲的信拿出来,某甲读完后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不过是和梦中事偶然巧合罢了,不必担心。”
原来,某甲到任后,因为贿赂了当权人物,头一个被举荐升官,所以没把父亲做的那个怪梦放在心上。弟弟在哥哥那里住了几天,看到满堂都是贪赃枉法的衙役,行贿赂走门路的人来来往往,昼夜不止,于是痛哭流涕劝诫哥哥改邪归正。某甲说:“弟弟,你每天住在破草房里,所以不知道官场上的诀窍。决定升降的大权,在上司而不在百姓。上司喜欢你,你就是好官。你只知爱护百姓,怎么能让上司喜欢你呢?”弟弟听了,觉得再怎么劝说也没什么用,只好回家,把情况告诉了白老头。白老头听完后,大哭一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尽自己的家产来救济贫民,每天祷告神灵,但求这个忤逆的儿子不要牵连老婆孩子。第二年,喜讯传来,某甲已被举荐升任吏部尚书。贺喜的人顿时络绎不绝,但白老头却暗自哭泣,假托有病卧床,不见宾客。过了不久,就听说某甲在赴京途中遇到盗匪,主仆被害。白老头于是起床对家里人说:“鬼神的怨怒,只是针对他一个人,对我们全家的保佑真是宽厚啊!”因而焚香拜谢。安慰白老头的人,都说这个消息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可靠,只有白老头深信不疑,并定下为某甲墓葬的日子。
可是某甲并没有死。原来,他四月间离任赴京,刚出县境,就遇着强盗。某甲把随身携带的财物全数献出以求活命。强盗们说:“我们今天来截住你,是为了给全县百姓报仇雪恨,难道是为了这点钱财吗?”于是砍下了某甲的脑袋。强盗们又问某甲的仆役:“哪一个是司大成?”原来司大成是某甲的心腹,经常助纣为虐,干了不少坏事,众人于是一起把他指出来,强盗们于是把司大成也杀了。还有四个贪心的衙役,是替某甲搜刮钱财的帮手,这回准备带到京城去的,也被揪出来杀了。某甲的魂魄伏在道旁,有一个县官路过,问:“被杀的是什么人?”前面开路的人说:“是某县的白知县。”这位县官说:“这人是白老先生的儿子,不要让老人看见这种凄惨的样子,可以把脑袋给他接上。”说完就有一个人把某甲的脑袋拎起来安到他的身体上,说:“邪人不应该让他的脑袋正着长,长到肩膀上好了。”说完就走了。过了些时,某甲的妻子前往收尸,看见他还剩一口气,便把他运回去,慢慢灌点水,还会喝。某甲活过来后,只好住在旅店里,穷困无门,回不了家。半年多后,白老头才听说确切的消息,又派二儿子去把某甲带回来。某甲虽然死而复生,可是脑袋长在肩膀上,眼睛能看见自己的后背,又丑又怪,人们都不把他当人看待。而白老头姐姐的儿子为官清正,很有政绩,这年被任命为御史。这些事情全都符合白老头的那个怪梦。
异史氏说:“我感叹普天之下,大官像老虎而小吏像恶狼的情况,到处都是啊。假使大官不做老虎,小吏也还是要做恶狼,更何况有比老虎还凶猛的呢!人人都为看不见自己以后的情形而发愁,让他们醒过来自己看看,鬼神的教谕够隐晦的了!”
邹平县的进士李匡九,做官很是廉洁清明。曾经有一个富家百姓遭人诬告陷害,守门的衙役便吓唬他说:“大人向你要钱两百金,你要马上筹办,不然的话,官司就输了!”富人害怕了,但只答应给一半。衙役摇摇手不同意,富人便苦苦向他哀求。衙役说:“不是我不竭尽全力,只是恐怕上司不答应。等到审问时,你亲眼看着我替你向大人讲情,不管他是否答应,也可以明白我对你一心一意了。”不一会儿,李公审问这个案子,衙役知道李不吸烟,便近前问道:“吸烟吗?”李摇了摇头。衙役快步走下来,说:“刚才我说了那个数,上司摇头没答应,你看见了吗?”富人相信了,心里十分害怕,便答应如数交钱。衙役知道李很爱喝茶,于是便近前问道:“喝茶吗?”李点点头。衙役说要去煮茶,然后快步走下来,说:“行了!刚才他点头,你看见了吗?”接着判案,富人被无罪释放,衙役就收取了富人的钱,并且索要了一份酬金。唉!当官的自以为很廉洁,可是骂他贪婪的到处都是,这又是纵容恶狼自己却不知道了。世上像这一类事情更多,可以给做官的人当一面镜子。
周克昌
淮上的贡生周天仪,年五十岁,只有一个儿子,名克昌。对于这个儿子,周天仪十分钟爱。克昌十三四岁时,长得非常漂亮,可是生性不爱读书,经常逃学,和伙伴们玩耍,常常成天不回家,周天仪也就听之任之。有一天,到了日暮时分,克昌仍然没有归来,周天仪于是开始寻找,但始终杳无踪影,周氏夫妇十分担心儿子,于是号啕大哭,痛不欲生。
过了一年多,克昌忽然自己回来了,并说:“我被一个道士骗去了,幸而没有被他伤害。这次是趁他外出,才得以逃回家来的。”天仪看到儿子回来,高兴极了,也没有追问别的事。等到教克昌读书时,才发现他比以前更聪明;过了一年,文思大为长进,接着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成为闻名的才子。大户人家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但克昌却不愿结婚。当时,赵进士有一个女儿,相貌美极,于是天仪不管克昌愿不愿意,强行为他娶了过来。赵女过门后,小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十分欢洽,但克昌却总是独自过夜,夫妻间井水不犯河水。又过了一年,克昌中了举人,天仪更加欣慰。但天仪年纪渐老,日夜渴望抱孙子,所以常常向克昌暗示此事,克昌却毫无反应,十分淡漠,好像浑然不解。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成天嘟囔他,克昌也终于忍无可忍,离家而去,并说:“我早就想离开家,之所以没有马上出走,是因为念父母养育的恩情。我实在不能干夫妻间的事,以此安慰父母的渴望。还是请让我走吧,那顺从你们心意的人就会来了。”母亲追出拽他的衣襟,克昌已经跌倒,只剩下衣冠。母亲一看,大惊失色,知道这一定是克昌的鬼魂。也只有悲叹而已。
第二天,克昌忽然骑着大马,带着仆人回到家来,全家人一看,都惊惶万分。走近一问,他才告诉家人:原来自己被坏人骗去,卖给一个商人,商人没有儿子,就认他为儿子。后来,商人忽然生了一个儿子,因克昌很想家,就把他送了回来。问他学问的事,则愚笨和过去一样。大家这才知道,这才是真的克昌,那个当秀才中举人的,只是一个鬼。万幸的是,这事没有泄露出去,克昌仍能承袭举人的功名。到了屋里,妻子和他十分亲热,他却非常腼腆羞涩,好像新婚的郎君。一年之后,夫妇俩终于生了儿子。
异史氏说:“古人说,庸人有福,只有鼻子眉目之间具有一点平庸之相的人,才有福气追随。那种精明聪慧的人,鬼是不要他的!有了庸人的福气,功名可以不经考试便可取得,美人可以不用迎娶而得到,何况那种本来就有所依靠,后来又善于钻营奔走的庸人呢?”
嫦娥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跟随父亲游学四方,辗转来到了扬州。宗子美的父亲和红桥下的一位林妈素有交往。有一天,父子二人从红桥经过,遇见林妈,林妈再三邀请宗氏父子到她家去做客。宗氏父子于是跟随前往,饮茶倾谈。林妈家有位女儿在身旁,容貌极其艳丽,宗父看了,称赞有加。这时,林妈看了看子美,对宗父说:“你家大相公温柔和顺,真像个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如果您不嫌弃,就把我女儿许给他,你看怎样?”宗父听了,便笑着让子美赶紧起身给林妈下拜,并说道:“您这一句话真是价值千金啊!”
原来,林妈独居,有个姑娘忽然来到她家,诉说自己的孤苦。林妈问她小名,姑娘说叫嫦娥,林妈非常喜爱,就收留了她。其实,林妈当时是觉得她奇货可居,准备在她身上发一笔财呢。子美那年才十四岁,一见嫦娥,也很欢喜,心想回去之后,父亲一定会给自己提媒定亲。可是,宗父回去之后,就好像把这事给忘了,再也没提过。宗子美急得火烧火燎的,便把这事偷偷告诉了母亲。宗父听说后,笑着说:“前些时不过是和那个贪心婆子说句笑话,还不知她要拿姑娘卖多少黄金呢,这事谈何容易!”过了一年,子美的父母双双去世,但他对嫦娥仍然念念不忘。等孝期快要满时,就托人向林妈求婚。林妈一开始不答应。子美气愤地说:“我平生不轻易折腰求人,林妈为什么把我的诚意看得不值一钱?如果要背弃原来的婚约,得把我折腰的诚意还给我!”林妈这才说:“以前和令尊大人说笑话许下亲事,这事也许有。可是没有正式定过亲,后来又把这事给忘了。今天你既然来求婚,我难道还要把姑娘留着嫁给天王吗?原来我天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实在指望换得白银千两,今天我只向你要一半,行不?”宗子美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也只好作罢。
当时有个寡妇,在子美的西邻租房子住下,家里有个女儿,年方十六岁,小名叫颠当。子美偶然看到颠当,发现她姿容之秀美,不下于嫦娥,所以十分倾慕,常常赠送她家一些东西,作为接近她的门路。久而久之,子美和颠当渐渐熟悉了,便时常互相以眉目传情,却一直没有交谈的机会。有一天晚上,颠当越墙过来借火,子美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拉起她的手,于是二人成其好事。子美要和颠当结为夫妻,颠当却说哥哥出外经商,得等他回来再说。从此,两人只要有机会就在一起,而且非常秘密,不露一点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