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龙场悟道(1)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用在被贬谪到贵州龙场的王阳明身上非常合适。由权力中心的京城,发配到偏远落后的贵州龙场,是人生的不幸,但是谁说祸中就没有福呢?在躲过刘瑾的追杀后,历尽千辛万苦的王阳明终于来到了龙场。在“阳明小洞天”的某个晚上,他突然顿悟,悟出求圣的真谛在于“吾性”,得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结论。如果说龙场悟道之前他只是个著名学者,那么在此之后他就是一代宗师了,在正统的“朱学”之外,开创了声势浩大的“王学”。
一、京城送别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七八月间,王阳明被刘瑾贬到贵州龙场驿。接到吏部的公文以后,他稍做准备,便踏上了赴任之旅。早在几个月前,不愿投靠到刘瑾门下的父亲王华,已经被排挤出京城,到南京担任吏部尚书去了,北京已经没有亲人为他送行。尽管这次离开北京算是被刘瑾赶了出来,走得有些匆忙和狼狈,但一些得到消息的朋友和同僚,还是赶来为他送行,不至于让他走得太过冷清。这些人里,有他讲学期间结交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看不惯刘瑾作风的正直大臣,其中包括湛若水、崔铣、汪俊、汪伟等。
湛若水是王阳明在北京最要好的朋友,当时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之职。结识王阳明以后,在王阳明的鼓励和影响下,湛若水开门讲学,王阳明讲的是“致良知”,他讲的是“随处体认天理”,强调以主敬为“格物”功夫,认为“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在北京引起强烈反响,人称“王湛之学”。
崔铣是湛若水的同科进士,又同时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同时担任翰林院编修。崔铣才学出众,为人豪爽,放荡不羁。在翰林院时,同僚们见了刘瑾都要下跪行礼,只有他拒绝下跪。他本来与王阳明没有私交,但看到王阳明因反对刘瑾而受到刑罚时,敬佩王阳明的耿直正义,得知王阳明被贬,便与湛若水一道赶来送行。
汪俊是江西弋阳人,弘治六年(公元1493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担任翰林院编修,正德初年曾参与修撰《孝宗实录》。汪伟是汪俊的弟弟,当时在翰林院担任检讨。汪氏兄弟是王阳明少年时代的同窗好友,此次王阳明被贬,他们必然要前来送行。
自古以来,文人送别,除了饮酒作别,还要互相作诗相赠。离别之际,崔铣作诗五首相送;与王阳明相互引为知己的湛若水最是伤感,作《九章赠别》相送:
九章赠阳明山人王伯安(指王阳明,王阳明字伯安——编者注)也。山人为天德王道之学,不偶於时,以言见谴,故首之以窈窕。窈窕比也,然而谴矣,终不忘乎爱君,故次之以迟迟。谴而去也,其友惜之,故次之以黄鸟。惜之非但已也,爰有心期,故次之以北风。道路所经,不无吊古之怀,故次之以行行。行必有赠与处,故次之以我有。赠非空言也,必本乎道义,故次之以皇天。皇天明无为也,无为则虚明自生,无朋从之思而道义出矣,故次之以穷索。穷索非穷索也,无思而无不思也。无为立矣,虚明生矣,道义出矣,然后能与天地为一体,宇宙为一家。感而通之,将无间乎离合,虽哀而不伤也,故次之以天地终焉。於虖!山人将索我於形骸之外者,言语焉乎哉!
窈窕者谁子,绝代亮无双。不谙小姑性,以直终见伤。
虽则终见伤,中情容何妨。谁为别鹄吟,此曲多慨慷。
迟迟别帝都,迟迟胡乃尔。臣躯易弃捐,臣心讵能死。
天王会圣明,帝阍亦孔迩。援琴不成声,掩抑泪横泗。
黄鸟亦有友,空谷遗之音。相呼上乔木,意气感人深。
君今脱网罟,遗我在远林。自我初识君,道义日与寻。
一身当三益,誓死以同襟。生别各万里,言之伤我心。
北风吹湖船,帆拄南岳树。祝融下玉坛,却立问来去。
知君有仙骨,相期事轻举。胡为凌风波,恐为蛟龙取。
君若访五峰,愿留共君住。
行行过湘浦,举首望九疑。若见重华墓,为我三拜之。
三拜之不足,稽首重致辞。都俞事久阔,嗟予将安归。
我有三尺木,囊括久不弹。一朝遇知音,为君初上弦。
上弦含清响,未弹意先传。赠君别鹤操,报我以孤鸾。
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
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穷索不穷索,穷索终役役。若惟不穷索,是物为我隔。
大明无遗照,虚室亦生白。圣哉虚明体,君子成诸默。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与君心已通,离别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友人们的盛情令王阳明感动不已,也作诗八首回赠:
君莫歌九章,歌以伤我心。微言破寥寂,重以离别吟。
别离悲尚浅,言微感逾深。瓦缶易谐俗,谁辩黄钟音。
君莫歌五诗,歌之增离忧。岂无良朋侣?洵乐相遨游。
譬彼桃与李,不为仓囷谋。君莫忘五诗,忘之我焉求?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此心还此理,宁论己与人。千古一嘘吸,谁为叹离群。
浩浩天地内,何物非同春。相思辄奋励,无为俗所分。
但使心无间,万里如相亲。不见宴游交,征逐胥以沦。
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孔圣欲无言,下学从泛应。
君子勤小物,蕴蓄乃成行。我诵穷索篇,于子既闻命。
如何圜中士,空谷以为静。
静虚非虚寂,中有未发中。中有亦何有?天之即成空。
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至哉玄化机,非子孰与穷。
忆与美人别,赠我青琅函。受之不敢发,焚香始开缄。
讽诵意弥远,期我濂洛间。道远恐莫致,庶几终不惭。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尽管文人们的才情冲淡了离别的伤感,尽管瞬间的欢聚忘却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但是皇命不可违,该走的人终究还是要走。辞别了故友们,王阳明作别北京,独自踏上了茫茫旅程。
二、死亡假象
王阳明此行的目的地是贵州一个叫“龙场驿”的地方。所谓龙场驿,指的是龙场这个地方的驿站,处在贵州通往四川的官道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龙场的官方招待所,作用是给出差或者过路的官员及传给公文的差役提供食宿。驿丞是驿站的领导,相当于招待所的所长,是个没有品级的干部,因此不算在朝廷官员的行列之中。王阳明由六品的兵部主事,被贬到没有品级的驿丞,实际上就是变相地被剥夺了官职,赶出了公务员队伍。龙场在贵州,现在属于贵州省修文县管辖,距离省会贵阳有一百里路,在当时属于贫穷落后的偏远地区。
离开北京,王阳明一路南行,最初的那段路线,与当年跟随祖父王伦第一次进京时走的路线一模一样,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途经徐州、淮安、扬州、苏州等地,再经杭州到余姚老家。
刚走出北京没多远,王阳明就察觉到有人一路尾随他南行。他是个聪明人,明白这些尾随他的人不安好心,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刘瑾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不会因为将他贬出京城就放过他,很可能会对他赶尽杀绝,派人追杀他。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就是在被贬到南京的路上,被刘瑾派出的锦衣卫杀死的。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真是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处处小心翼翼,时时提高警惕,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尽管王阳明被贬到了贵州龙场驿,但是按照那时的规矩,被贬通常是不限定到任期限的。到了杭州以后,他就在果胜寺住了下来,一来与当时在杭州读书的弟弟王守文见面,二来是想看看跟踪他的人到底要干什么。王守文是王阳明父亲王华的小妾赵氏所生,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正在杭州准备参加浙江省的乡试。
在果胜寺住了两个月以后,跟踪他的人等不住了,索性亮明身份,将他带走了,打算在偏僻的地方将他杀掉。也正是因为他们亮明了身份,他才确切地知道,他们果然是刘瑾派来的锦衣卫杀手。他们将他押到了钱塘江边,正要动手时,两个仰慕他的年轻书生赶到,称要为他送行。于是,两位书生买来酒肉,请他和锦衣卫杀手痛饮。
望着钱塘江的江水,他有些绝望,觉得这一次是不能脱险了。写了两首《绝命诗》,算是对这个世界的道别: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渐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淡。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在第一首诗里,他拿伍子胥自比。伍子胥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大夫,曾辅佐吴王夫差成为一代霸主。吴国打败越国后,伍子胥劝夫差杀掉越王勾践,一举消灭越国,遭到夫差的拒绝。后来,夫差听信谗言,赐死了伍子胥。临死之时,伍子胥命家人将他的眼珠挖出来,挂到城门上,说要亲眼见证吴国的灭亡。果然,十年后,经过卧薪尝胆的勾践灭掉了吴国。他认为,自己跟伍子胥一样,对朝廷和皇帝都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却因为奸臣刘瑾的迫害,落到现在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地。
写完《绝命诗》以后,他哀叹一声,然后脱掉衣服和鞋子,向钱塘江边走去。
锦衣卫杀手喝得迷迷糊糊,在远处看到他的身影一跃跳进了夜色中的江水中,急忙跑过来查看,发现已经看不见他的踪影了,以为已经被江水卷走了。他们认为,王阳明自觉无路可逃,只好跳河自杀了,便拿着他留在江边的《绝命诗》诗稿和衣服、鞋子等遗物,回京复命去了。
那两位赶来给他送行的年轻书生,一个名叫沈玉,另一个名叫殷计,见他已经跳江了,急忙带着抄录的《绝命诗》,赶回杭州城给王守文报信。王守文得到消息,悲痛不已,一面赶往钱塘江边,一面给南京的父亲王华汇报。王华给王守文传话,立即雇人在钱塘江里打捞,不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将他的遗体打捞上来。但是,连续打捞好几天,也没有捞到他的尸首。王守文以为尸首已经被冲到下游去了,只好放弃打捞,着手准备丧事。
正当家人为他准备丧事之时,他却出现在了钱塘江中的一艘过路商船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并不想真的跳江自尽,只是苦于没有更好的计策摆脱锦衣卫杀手,迫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通过制造跳江自尽的假象蒙混过关,欺骗刘瑾。于是,他有意写了两首《绝命诗》,又故意将衣服鞋子留在江边。
跳到波涛翻滚的江水中以后,他立即就被湍急的江水带到了下游。他本打算顺江游到下游以后爬上岸逃走,但水流太急了,他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岸,只好顺流而下,后来竟然被大浪打晕了。他的运气很好,被路过的一艘要到福建沿海去的商船给救了上来,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商船到浙江舟山以后,他本打算弃船登岸,然后再到余姚家中,但他还没来得及登岸,商船便遇到了台风,被吹到了福建。他只好在福建登岸了。
关于王阳明是如何躲过锦衣卫追杀一事,在另外一些记载里有不同的说法。据说,当时他只是趁着夜色,将一块大石头扔到了江水里,而自己却躲在了附近的草丛里。等锦衣卫杀手和沈玉、殷计等人走了以后,他在江边搭到一艘过路的商船,随商船逃到了福建。下船以后,又不幸地被巡逻官兵当成日本间谍扣留。为了脱身,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称自觉愧对朝廷,便跳入钱塘江自尽。官兵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紧张,怀疑他死去以后变成了鬼。接着,他又瞎编说,沉入钱塘江水底以后,他被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救了,怪物告诉他,它是奉了龙王旨令来迎接他的。他被带到了龙宫,见到了龙王,龙王告诉他,他的阳寿未尽,且前途无量,因此不能死。在龙宫享受了盛情款待以后,他又被送回人间,出现在了这里。官兵们听了,将信将疑,又见他表情严肃,语气认真,不像是疯子,也不像是吹牛,便有些相信了。于是,立即释放了他,又请他喝酒吃肉,好好招待。酒足饭饱以后,他挥一挥手,扬长而去……对于王阳明被刘瑾追杀一事,在后人的著作中多有争议。有一种观点认为,当时的王阳明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人微言轻,不会被刘瑾放在眼里,自然也犯不上置他于死地,他的弟子为了抬高他,便在他的传记里杜撰了这样一段经历。真相究竟如何,数百年后的今天已经无人能确知。据说,刘瑾佩服王父王华的才能和为人,多次拉拢收买而不得,也没有到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就更没有追杀他儿子的理由了。
三、鼓山遇“恶虎”
王阳明登岸的地方,是福州东郊的鼓山一带。他从来都没有到过福建,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再加上刚刚经过那场出生入死的磨难,他已经狼狈不堪了,就像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他只好绕开村镇,向偏僻的山区走去。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人烟稀少的武夷山中。
武夷山风光秀丽,清新幽静,王阳明的心情也随之逐渐平静。精神放松下来以后,疲劳和饥饿感就上来了。他向远处的一座寺庙走去,打算在寺庙里讨要些食物,然后再睡一觉。那是一座位于高山深处的小寺庙,也许已经被世人遗忘掉了,总之显得很简陋。他敲打庙门,对前来开门的和尚提出希望在寺庙过夜的请求,却遭到了拒绝。和尚告诉他,这座小寺庙从来都没有接待过访客,没有能够收留他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