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猫球商店
圣丹尼街的中段,靠近小狮街的拐角,早先有一幢楼房,这类房屋现在已很稀罕,历史学家看了,大可以此类推,去追想当年巴黎的风貌。岌岌可危的墙壁,好像涂满了奇形怪状的楔形文字。原来横桁斜柱,在石灰浆涂刷的墙面上,构成许多X形和V形,斜杠之间似显平行式样。街上只要有车子轻轻走过,梁木就会在榫头卯眼里咯咯震动。这座上了年头的房子,屋顶呈三角形,这种构式在巴黎都快要绝迹了。顶部几经风雨,已经翘曲,屋檐竟临街伸出有三尺光景,大雨天连门口都飘不到雨水,平时则对顶楼的墙壁和没有护栏的窗户起到遮蔽保护作用。顶楼是一排板壁,像石板瓦片一样,一块接一块钉在一起,想必是不要给这座单薄的楼房增加负荷。
时值三月,一个春雨蒙蒙的清晨,有个紧裹披风的青年,站在对面一家店铺的房檐下,拿出不亚于考古家的热诚,正在细细打量这栋老屋。这座十六世纪中产阶级的遗物,倒确有不少值得观察的地方。每一层楼,都很别致。底层有四扇又高又窄的窗,靠得挺近,下半截装着木栅栏,店堂里半明不暗的,滑头商人尽可利用幽暗的光线,让主顾看到颜色中意的料子。整座楼数这一部分最重要,但年轻人却鄙夷不屑,连瞧都没瞧一眼。二层楼上,百叶窗已经拉起,高大的窗子嵌着波希米亚玻璃,后面挂着绛红色的细纱窗帘,年轻人看看也没多大兴味。他属意于三楼那简陋的几扇。窗框做工之粗,简直有资格送进工艺馆,当作法国早期木器的样品。窗上的小玻璃,颜色深绿深绿的,要不是他眼力好,根本看不清后面还挂着蓝布方格窗帘,而室内的奥秘,给这窗帘一隔,外人也就无从得见。张望了半天,一无所获。整幢楼,甚至整个区,都悄没声息。年轻人不觉腻味起来,便低下眼睛往底下看。重新打量之下,这爿店铺果然不乏可笑之处,嘴角上不禁漾出一丝笑意。门楣上是一根粗大的横梁,托在四根柱子上;柱子好像经不住老屋的重量,已经压弯变形。横梁漆了又漆,像公爵老夫人脸上的脂粉,擦了一层又一层。这根大梁还经过一番雕绘,刻工不无造作的痕迹;中间是幅古画,画的是猫咪拍球的情景。这幅画倒引起年轻人的意兴。应该说,现代最风趣的画家,也未必能想出这样的笑料。画上的猫,用前爪举着一只其大无比的球拍,踮起后腿,准备去接一位穿绣衣的绅士打来的大球。构图,色彩,饰物,种种处理,都看得出画家意在取笑店主和行人。年深月久,这幅憨态可掬的画已经褪色,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更显得滑稽突梯,细心的过路人看了会存下疑团。就说猫咪那条花斑尾巴吧,东断西缺的,看上去竟像一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因为猫尾巴当初画得又粗又大,翘得老高。画的右边,是一片天蓝的底色,也没能完全遮住底下的烂木头。只见上面写着“齐奥默商号”,左前面是“前谢家老店”字样。招牌上的字,照过去的拼法,把U和V颠倒着写;字上原先涂的一点儿金粉,日晒雨淋,也已剥蚀殆尽。一般人认为,人情世故会越来越精,招揽顾客的玩意儿,也是后来居上,要减抑这类倨傲的看法,只消看看这些招牌,其出典现在连不少巴黎商人都觉得古怪,其实当初只是把活的景象绘成死的画面而已。头脑活络的先辈们,就靠这类活招牌,把买主引进店堂来。有些牌号如“纺织母猪”“绿毛猢狲”等,原先就是养在笼里的动物,凭灵巧的动作,叫来往的行人看了极口称奇;而要把牲口训练到这一步,可以想见十五世纪时商家们耐心之好。这类珍禽异兽,比起圣丹尼街至今还看得到的《天神像》《信义图》《上帝施恩》《圣约翰受刑》等宗教画,更能使店主交运走红,发财致富。不过,我们这位陌生人站在那儿,决不是为了欣赏画上的猫咪,那只要去看上一眼,脑子里就足以留下深刻印象了。
话得说回来,这年轻人,也有点特别。他身披一件仿古款式的披风,底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皮鞋。而且不顾巴黎的泥泞,脚上穿了一双雪白的丝袜,就格外惹眼。丝袜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斑,说明他已等得很不耐烦。他准是刚从什么喜筵或舞会上出来,要不然哪有一大早就戴白手套的呢!齐肩的乌黑卷发,一望而知是卡拉戛拉式;这种发式既受到达维特画派的影响,也由于本世纪初崇尚希腊罗马艺术而再度风靡一时。除了几个来迟的菜贩,赶车匆匆驰往中央菜场,这条热闹的街道,此刻一片沉寂。此中况味,只有黎明即起,在空旷的巴黎闲步的人才能领略:喧闹的市声沉寂不久,又周而复始,像海涛一般从远处传来。这陌生青年,在猫球商店的伙计看来,一定很特别,正像他眼中的猫球商店十分古怪一样。他一脸懊恼的神色,颈上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脸色就更显苍白。他的黑眼睛,时而昏暗无光,时而炯炯有神,配着轮廓奇特的脸相和曲折有致的丰唇。这时,他抿着嘴,脸上透出一丝苦笑。他前额紧蹙,抑抑不乐,有股肃杀之气。一个人脸上最有预示性的,难道不是额头吗?他内心一激动,额上的皱纹便攒得很深,令人望而生畏。他很容易心烦意乱;心情一恢复平静,便天庭生辉,风姿动人。是欢欣,是悲苦,是爱恋,是愤慨,抑或是轻蔑,都一一形之于色,连最冷漠的人看了也不会不留下印象。此刻,他心烦意乱,连阁楼天窗里突然露出的三张红扑扑的快活胖脸也没看到——这种圆头圆脑的长相,有些建筑物上就用以雕成象征富商的头像。趴在窗口的这三张脸,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胖乎乎的小天使。他们大口大口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阁楼里的闷热难闻就可想而知。其中一个爱寻开心的家伙,指了指楼下站岗似的怪人,转身拿了把喷壶回来,金属喷嘴是新近刚换成橡皮管的。带着恶作剧的神情,他们把淡白色的淅沥细雨朝过路人浇去,水带点香味儿,说明这三个下巴颏儿刚刚刮过。他们踮着脚尖,退到后墙,想看看那倒霉家伙如何发作,正要笑出声来又马上忍住了,只见年轻人满不在乎地抖了抖披风,一脸轻蔑的神气,朝空空如也的窗口乜视了一眼。这时,三楼粗陋的窗口,露出一只雪白的嫩手,正把窗扇顺着滑槽往上推,吊窗的转钮一吃不住劲,沉重的窗门就会陡然滑落。过路人等了半天,这时才如愿以偿。窗洞里,出现一位少女像水莲花般清新的脸蛋儿。细纱绉纹的高领,给她的容颜增添一分娇憨天真。褐色的衣衫,因睡眠刚起,开口处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肩膀。朴直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拘束的表情;文静的眼神,早已在拉斐尔作品上给画得出神入化,传之不朽了。她的那种娟美,那种纯静,并不输于有名的童贞女像。惺忪娇慵的神态,更显得朝气蓬勃。脸颊上的青春气息,与窗框的粗黑朽衰,真是相映成趣。像白天怒放的花朵,夜里受到寒气侵袭,花瓣蜷缩拢来,到清晨还没完全舒展开来。刚睡醒的年轻姑娘,蓝眼睛茫茫然望着邻家的屋顶和天空;接着,习惯地低下头去,看着昏暗不明的街道,却冷不防遇到那位崇拜者的眼光。也许出于娇羞之心,觉得自己仪容不整,给人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便急忙往后一退,顺手把搭钩一捻,窗子便骤然落下,其速度之快,今天已给我们祖辈这件朴实的发明,赢得了个好名声。于是,幻象消失。对这年轻人说来,最明亮的晨星,又给浮云遮蔽了去。
这几件小事发生之际,猫球商店橱窗里面厚重的护窗,像变戏法一般全给卸走了。一个看来年辈跟招牌一样老的男仆,把旧式带门环的大门推进墙里,再抖抖索索挂出一方布招,上面用黄丝线绣着“前谢家老店,齐奥默商号”字样。齐奥默先生做的究竟是什么买卖,不少过路人都摸不大清。隔着店门外粗大的铁栏杆,隐隐约约能望见店堂里一排排棕色帆布包,挤挤挨挨的,多得像横渡大西洋的鲱鱼。这哥特式的门面,看来貌不惊人,齐奥默号子却是巴黎存货最足、客户最多、信誉最好的布商。碰上哪位同业跟政府做成一笔交易,而缺了点货,齐老板可随时允承,不论数目多大。以其经商的老谋深算,他懂得赚大钱的种种门道,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卑辞厚礼去巴结后台。凡是客户要用汇票付账,信用虽好但期限较长,店老板便要人家去同自己的公证人洽商,说这很好通融,以便从中再捞一笔好处。他这一招,在圣丹尼街的买卖人中,赢得了这样的口碑:“齐大爷的公证人,上帝保佑,少见为妙!”足以说明汇票贴现,扣去的决非区区小数!
男仆一走,老布商就像显灵一般,站在店堂门口。看看圣丹尼街的街面,周围的店铺和天色,像一个人出洋归来,回到勒阿弗尔进港码头,重见故土,什么都要仔细瞧瞧一样。等他确信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这才注意到那按兵不动的陌生人,而那生客也在打量这家布店的老祖宗,像生物学家韩鲍德(Humboldt)在美洲初次看到电鳗鱼一样。
齐奥默先生身穿宽大的黑丝绒短裤,花色条纹袜子,脚蹬方头银扣皮鞋。他背有点驼,一件暗绿色上装,前襟,后摆,领口,都是方的,白金属大纽扣,用得都发红了。花白头发贴着黄脑壳,梳得平平整整,像一片犁过的田畴。两只绿眼睛很小,就同钻子钻出来似的,在没有眉毛、略呈浅红色的眉棱下,炯炯有神。长年操劳,脑门上的皱纹,跟衣褶一样多。这张苍白的脸上,摆着坚忍的神色,经商的机智,和生意人的圆滑与贪鄙。那时候,老派家庭比今天多;这种家庭在进入新的文明时代,还把本行本业的习俗和衣着,当作了不得的传统承袭下来,如同居维埃在岩层里挖出的史前残骸一样。齐奥默作为一家之主,就是一个出名的老古派:时至今日,还在惋惜废除“布政使”这官衔,而且没有一次不把“商务法庭的裁决”说成“当道的旨意”。想必是率由旧章,每天全家数他起得最早,在门口站定脚跟,等手下的三个店员,谁要来晚了,少不得挨一顿训斥。
这几个侍奉墨丘利(mercure,罗马财神)的弟子,就怕星期一早晨老板一声不吭,要从他们的神态举止上看出点名堂,找出有没有胡闹过的蛛丝马迹。但在此刻,布商无暇及此,他正纳闷,这个披披风穿丝袜的年轻人,这么关注他的招牌和店堂是何居心。天色更亮了,看得见装着铁栅的账台,周围挂着用旧的绿绸幔,堆放着大本大本账册,这是有关生财之道的谕示。而这一角,似乎正是那个好奇家伙觊觎之所在,而且好像要把饭厅的格局也熟记于心——饭厅在店堂一侧,靠天窗取光,店门口发生什么事,全家坐在这里吃饭都不难看到。一个吃过最高限价苦头的商人,看到有人对他的家宅如此热衷,当然不免起疑。齐奥默先生认为,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准是看上了店里的钱箱。他有这种想法,也是十分自然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店员,看到老板和生客不动声色地较劲,便大着胆子走近齐奥默先生站着的石板,发现那年轻人正在偷看三楼窗户。店员朝街心走了两步,抬头一望,仿佛看见奥古丝汀小姐正慌忙从窗口缩回去。这领班伙计的眼睛太尖了,老板有点不高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不速之客在布商和多情的伙计心里引起的恐慌,倏忽之间便消弭于无了。原来陌生人喊住一辆朝附近广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快登上车不见了。他这一走,让另外两个伙计也好比吃了定心丸:刚才看到受他们捉弄的家伙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心里倒有点忐忑不安。
“唉,你们几位大爷,还待着不动,干吗哪?”齐奥默先生冲着三个伙计说,“妈的,咱早先可不是玩的!给老东家谢富乐干活的时候,到这会儿两匹布都验完了。”
“敢情那时候天亮得早?”职司有关的二伙计顶了一句。
老板也忍不住笑了。二伙计和三伙计的父亲,是卢维埃和色当地方的大厂主,把儿子领来拜齐奥默为师,只求到两人自立门户之日,能有十万法郎的资财。齐奥默遵照古训,认为对徒弟严加管教,是责无旁贷的事;这种独断独行的老派作风,在现代大公司里已全然陌生,那类商行漂亮摩登,职员到三十岁上就想发财了。齐大老板逼手下伙计像黑奴般整天劳作不息,三个伙计干的活,叫十个员工来做还会忙得焦头烂额,而要开发十个好逸恶劳的员工,就是一笔不小的预算。铺面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来扰乱平静的气氛:门臼似乎时常上油,开阖无声;家具都擦得一干二净,显得既十分简朴,又有条不紊。有时吃中饭,老板分发他们一块奶酪,那个最调皮的伙计便会寻开心,刻上领到的日子,以示不胜尊崇之至!老板的小女儿,就是刚才出现在窗口,使过路人看入迷的那位俏丽少女,时常给这类调皮事儿逗笑。尽管每个徒弟,连来店最早的一个在内,付的包伙费很高,却没有一人敢跟老板一样安坐不动,等着吃最后一道甜食。齐奥默太太一讲到拌沙拉,这几个可怜小伙子想到她的手是那么紧,油倒得又那么抠,不免要打寒噤。外面过夜的事本就休想,除非对这桩出格的事,提前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每星期天,齐奥默一家去圣乐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由两个徒弟轮流陪同。维吉妮小姐和奥古丝汀小姐,穿着朴素的花布衫,在母亲尖厉的目光下,每人挽着一个艺徒走在前面,由齐奥默夫妇殿后。齐奥默太太定下规矩,两厚本黑皮面祷告书向来归齐奥默先生执掌。在店里,第二伙计只干活,没薪水。至于那位兢兢业业、知趣懂事的大伙计,干了十二年,对铺子的底细已深有所知,一年有八百法郎工钱。逢时过节,还能到手两三件礼物,价值如何,看老板娘这双干瘪的手便可知道:如线织的钱包——里面塞满棉花,把镂花图案撑起来,蹩脚的背带,粗劣的丝袜之类。有时候——不过这种机会很少——这位第一大臣特准与全家共乐,一起到乡下度假,或者几个月才租个包厢,看一出巴黎人早已忘记的戏。至于其余徒弟,师徒之间壁垒森严,对老布商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要他们冲破上尊下卑的礼数,还不如偷匹布容易。这种拘谨的态度,今天看来不免可笑;可是,这些老式的铺子,恰恰是敦励品行、培植正气的地方。师傅对徒弟,如同父子。徒弟的衣物由师娘照管,缝补,甚至换新。伙计病了,就会得到慈母般的照应;病情若有危险,老板会不惜破费,请名医来诊治。师傅不仅管徒弟的品行和技艺,在他们父母面前有个交代,而且,徒弟真的品行端正,只是时运不济,老板懂得爱惜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才,会毫不犹豫以女儿的终身相托;其实,他们自己的产业也早已托付出去了。齐奥默就是这样一个老派人物,固然不无可笑的地方,但也有其难能可贵之处。所以,领班伙计约瑟·勒巴,这个贫苦无依的孤儿,在老板的心目中,早已是其大女儿维吉妮未来的夫婿。老板主张“长幼有序”,约瑟可不这样想。即使许以一个王国,齐奥默先生也不肯把小女儿嫁在大女儿之前。不幸,这伙计却倾心于小的一个,奥古丝汀小姐。要说明这份痴情是怎么潜滋暗长的,非得进一步看看老布商专权家庭的内幕。
齐奥默先生有两位千金。大女儿维吉妮,跟母亲活脱活像。齐奥默太太,是前老板谢富乐先生之女。她坐在账台旁,腰杆挺得笔直,不止一次,人家开她玩笑,打赌说她身体里准插了木桩。一副瘦长脸,显出过分虔敬的神情。既无风韵,也无动人的举止,看上去有六十来岁;头上总戴一顶软帽,样式从来不变,穗儿零当,跟寡妇的帽子一样。街坊管她叫“门房嬷嬷”。她话很短,手势像按电报键那样一颠一颠的。眼睛亮得像猫眼,好像因为自己长相丑而恨死了所有人。维吉妮小姐跟妹妹一样,受着母亲专制的管教,年纪已到二十八岁。脸相酷似乃母,时常有种令人不悦的神情,靠了青春年少,才略微冲淡了些。母亲管教严格,养成了她温柔与忍耐这两种德性,倒把其余的缺点抵消掉了。妹妹奥古丝汀,年方十八,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跟父母的样子毫不相干,使人想起那规矩说法:“孩子是上帝给的!”奥古丝汀身材不高,美言之,则是娇小玲珑。模样绰约可爱,天真妩媚,对这样的天生佳丽,连上流社会中人想要吹毛求疵,也只能说她举止有点小家子气,风度不雅,时显拘谨。文静的脸上,时常掠过一丝忧愁,这在一般天性过于柔弱、不敢违抗母命的姑娘身上是常发生的。
两姐妹一向穿着朴素,女人生来爱打扮的心理,只得靠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得到些许满足。衣衫干净,显得芳洁可爱,也与擦得锃亮的柜台,纤尘不染的搁板,和周围古朴的一切,十分协调。奥古丝汀和维吉妮不得已而过这种生活,只能从不息的劳作里求得些许慰藉,所以母亲对她们一直很满意,为她们有这样的好性情而暗暗高兴。她们受到这种教育,后果是不难设想的。长于经商的环境,听到的无非是唯利是图的盘算,学到的不过是语法、簿记、一点儿犹太史,及勒·拉格瓦通俗不过的法国通史。看什么书,都要母亲点头,所以她们的思路不开阔。她们懂得怎么治家,晓得东西的价钱,知道攒钱之不易,所以十分省俭,对经商的本领不胜敬佩。父亲尽管有家当,但她们无论缝纫和刺绣,样样都拿得起来。母亲还常说,要教她们学学烹调,懂得请客配菜之道,万一抓到厨娘的错儿,可以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一顿。交际应酬之类的乐趣,她们浑然不知,眼面前只有父母那种堪称楷模的生活,连老屋围墙之外都难得张望一下,因为对她们母亲来说,这座屋子就是整个的天地。于两姐妹,世间的全部乐事,就是盼望家庭的节庆聚会。那时,二楼的大客厅里,嘉宾济济,有:珠光宝气的罗甘太太,她也是谢富乐的女儿,比齐奥默太太小十五岁;年轻的拉蒲尔登,现任财政部副科长;殷实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及其夫人;蒲陶南街最阔气的丝绸商加缪索先生,和他的老丈加陶先生;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以及几位品行端方、无懈可击的女客。节前的准备,给母女三人枯索的生活带来一点儿变化,银餐具、蜡烛台、水晶杯盏、名窑瓷器平日都包好收起,这时全要取来摆好,她们来来回回,像修女迎接主教驾到一样忙碌。晚上席散,再把请客用过的器物洗净、擦干、包好、放回原处,忙得疲惫不堪。齐奥默太太由两个女儿服侍上床,一边叹气:
“哎哟,宝贝,今天真是白忙一场,什么正经事也没干!”
有时,逢到这类隆重的聚会,齐奥默太太把牌局移到自己卧室,腾出客厅来让大家跳舞,这种通融的做法,使两个女儿喜出望外,快活得像父亲带她们去参加狂欢节一样。此外,这位正派的布商,每年都要请一次客,大事铺张,在所不惜。凡是接到邀请的人,不管多么有钱,多么体面,俱各应约而来;因为哪怕是最大的商号,也有需要借重齐奥默先生的信誉、财产和经验的时候。但他的两位千金,并没有像一般所想的那样,在此类交际中得到什么教益。这类盛会,都上得家庭大事记,可惜她们戴的首饰,寒酸之至,自己都感到脸红。跳舞的姿势也平平而已,加上母亲在旁监视,对舞伴的攀谈,也只能唯唯诺诺应上一句半句。再说,照猫球商店的规矩,出门做客,十一点钟必须回家,而这时酒席和舞会正在兴头上。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看来跟父亲的财富还算相称,其实,由于拘守家法,往往变得索然寡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三言两语就可说尽。齐奥默太太给两个女儿定下规矩:一大早就应穿扮整齐,每天按时下楼,起居习惯跟修道院一样刻板。
而奥古丝汀天生心高气傲,对这种生活不免感到空虚。她有时抬起蓝眼睛,似乎向黝黑的楼道和潮湿的店堂发出深邃的探询。这修道院般的幽静领略够了,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听到远方有某种默示,泄露一种视感情重于一切的热烈人生。想到这里,她脸泛红光,停住了手,任白羽纱滑落到光洁的橡木柜台上;紧接着,便听到母亲一声喊,口气即使很柔和,嗓音听起来也依旧是那么尖利刺耳:
“奥古丝汀!你在想什么心事呢,我的宝贝?”
也许在想《伊波利特》和《郭明杰伯爵》这类伤感小说——这两本小说她是在厨娘的衣柜里找到的;这厨娘新近已被她母亲辞退。去年冬天,长夜无事,她花了几个晚上,偷偷把两本书看完,不无所得,助长了她某些思绪。看奥古丝汀的神情,好似怀着朦胧的欲求,她温柔的声音,雪白的皮肤,天蓝的眼睛,都在可怜的勒巴心里燃起剧烈而敬慕的恋情。像奥古丝汀这样的姑娘,任性使气原是不难理解的,所以,她对眼前这个孤儿毫无意思,也许是对他的爱恋一无所知的缘故。相反,领班伙计的大手、长腿、粗脖子、栗色头发,却叫维吉妮小姐暗中爱慕不已。她空有二十五万陪嫁,却无人来求亲。这两股各不相涉的激情,在暗黑的柜台边,悄悄滋长起来,如同紫罗兰在密林深处径自开放一样,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没头没脑地干活,修道院般的静谧,年轻人就格外感到需要有点消遣。这样,彼此暗地打量,日子一长,迟早会激发出爱意来。一张脸看惯之后,往往会忽略其缺陷,而渐渐发现品性上的优点。
“照那家伙大刀阔斧的做法,”齐奥默先生看到拿破仑颁布的第一号提前征兵令,心里暗忖,“我家女儿少不得碰到一个求婚者,就会跪下来的。”
打那天起,为长女红颜易衰而发愁的店老板,想起自己当年娶谢富乐小姐,与今日约瑟·勒巴和维吉妮的处境庶几相仿。把女儿嫁给勒巴,就是说,把自己过去得之于老东家的恩惠,施之于这个孤儿,了此夙愿,岂不是美事一桩!另一方面,约瑟·勒巴已经三十有三,自然会想到年龄障碍,他比奥古丝汀要大上十五岁。而且,以领班伙计的精明,不会猜不到齐奥默先生的意图,深知东家有一套古板的规矩,小女儿决不会嫁在大女儿之前。所以,可怜的伙计,尽管心地像他的长腿厚胸脯一样值得称道,也只得暗自苦恼。
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虽然地处热闹的圣丹尼街中段,却无异于教规森严的苦修院。当时的内情,就如上所述。但是,要想对表面事件或是人物内情有个确切的了解,有必要追溯到故事开始前几个月的情景。
一天,日暮向晚的时分,有个年轻人路过黑洞洞的猫球商店,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立住了脚;这种画面,天底下无论哪位画家见到,都会流连忘返的。那时,店堂里还没点灯,黑乎乎的,宛如画面的底色;店堂深处是饭厅,吊灯洒下一片昏黄的灯光,这种色调,曾给荷兰画派的作品增添不少情韵。白色的台布,银亮的餐具,透明的水晶杯盘,像是辉煌的陪衬,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老板和老板娘的长相,几个伙计的脸容,奥古丝汀冰清玉洁的体态,和两步之外那个大胖丫头,构成一组大可玩味的群像。这些容颜颇具特色,每种性格都有真率的表情,不难猜到这个人家平和、安宁和简朴的生活。这类可遇而不可求的场景,即使是师法自然的丹青里手,也会觉得难以描摹。这过路人,是年轻画家,七年前得过绘画大奖,新近刚从罗马留学回来。他久住艺事昌盛的意大利,心里充满了诗意,两眼饱览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杰作之余,倒渴望起真正的自然风物。不管是对是错,当时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于奔放热烈的意大利艺术浸润日久,内心却在寻求恬淡娴静的少女范本,但不幸,只有罗马绘画中才能找到。此刻,他得以一睹这幅天然图像,心情昂奋,赞赏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画面上的中心人物:奥古丝汀。她似乎遐想出神,不饮不食,灯光正好照着脸部,所以头那部分轮廓特别分明,上身像置于光环之中,颇有超凡入圣的意味。画家不由得把她比作贬谪下界、回思天堂的仙人。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受,一股清澈如水、沸腾如汤的恋情,顿时洋溢在他心头。他思绪蹁跹,站了半天一动不动,才勉强从销魂境界脱身出来。回到家中,直抵废寝忘食的地步。第二天,他一头扎进画室,想起昨夜的情景,仍旧如醉似狂,直到把神奇的场面移诸画布,才走出画室。然而,还觉得意犹未尽,非把他的偶像也惟妙惟肖地描摹下来不可。为此,他特地又去猫球商店门前转了几次,有一两回还改装易服,大着胆子走进店堂,凑近去仔细瞧瞧齐奥默太太羽翼下的那绝色佳人。他沉溺于恋情,陶醉于绘事,忽忽八个月,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见。交游、诗歌、戏剧、音乐,以及日常生活习惯,他全都不顾。
一天早晨,奚罗台冲破挡驾的禁令,见到了艺术家,劈面问道:
“这届沙龙,你准备拿什么去应展?”
经这一问,才如梦初醒。画家抓住朋友的手,把他拉进画室,揭示画架上一幅小画和一幅人像。奚罗台把这两件杰作看个仔细,猛然勾住好友的脖子,紧紧抱住,不知说什么好。激奋的情绪,好像只有这样心贴着心,方能传达于万一。
“你坠入情网了?”奚罗台问。
两人都知道,提香、拉斐尔和达·芬奇辈的人像佳作,都是热情的产物;虽然情况各别,但可以说所有杰作,都是在兴来往神之际欣然命笔的。年轻画家只得点点头,代替全部回答。
“意大利刚回来,就在这里找到了爱情,真是好运气!”大画家奚罗台接着说,“不过,这样的作品,劝你还是不要拿到展会上去。你知道吗?画中的妙处,人家还体味不到。这种逼真翔实的色彩,这种工巧入神的画法,时下还不能欣赏。太有深度的作品,公众已不习惯看了。咱们的画,老弟,买家拿去无非当作炉挡和屏风。真的,还不如胡诌几句诗,翻两本古书。那个名气,哼,比咱们画倒霉的画要大多了。”
尽管是善意的,但劝告归劝告,两幅画还是送去参展。描绘室内景物的那件作品,在画坛里引起了一场革命。同类作品应运而生,画展上比比皆是,数量之多,简直使人以为是用机器批量生产出来的。至于那幅女像,气韵生动,很少有艺术家看后不留下深刻印象的。观众就其总体而论,有时也很公道,同意授桂冠予人像,由奚罗台亲自置于画上。这两幅画给观众围得水泄不通,照太太们的说法:“人在那里都要挤死了。”艺术掮客和达官贵人出的价钱,换成拿破仑金币,都可以把画面铺满;可是画家不但敬谢不敏,而且不准临摹复本。有人愿出重金,想把这两幅画刻成雕版。鉴赏家固然碰了钉子,经纪人也未必更走运。此事尽管在整个上流社会为之轰动,但是隔行如隔山,消息还传不到圣丹尼街这块隐蔽地。可巧有一天公证人夫人来看齐奥默太太,在奥古丝汀面前讲起画展,这位夫人很喜欢奥古丝汀,告诉她展览是怎么回事。罗甘太太的唠叨,自然引起奥古丝汀的兴趣,极想去看看这两张画,便鼓起勇气,暗中求姨妈陪她上罗浮宫。姨妈跟齐奥默太太商量,居然马到成功,准许奥古丝汀可放下烦闷的活计,脱身两个小时。穿过拥挤的人群,年轻姑娘径直走到那幅得奖作品之前。她一下子认出了自己,禁不住像桦树叶片那样一颤。她张皇四顾,想找罗甘太太,但她们给人群冲散了。这时,奥古丝汀惊惶的眼睛,突然看到年轻画家满面通红,猛然记起原来就是常在她家门前踯躅的那人;当时出于好奇,曾留意过他,还当是新来的高邻呢。
“请看,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画家走近羞怯的姑娘,凑到她耳边说,姑娘听了一惊。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劈开人群,走到姨妈跟前;姨妈一直给挤在人堆里出不来,还没走到画前。
“你会给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奥古丝汀嚷着说,“咱们走吧。”
然而,到了画廊,有时候并不是你想往哪里走就能朝那方向去的,如此这般,奥古丝汀和姨妈给人群推到离第二幅画只隔几步路的地方。机缘凑巧,两人竟轻轻易易走近这幅走红的画跟前,幸好这一回时尚知道宠爱天才画家。公证人太太一看,当即惊叫一声,亏得人声鼎沸,给嗡嗡之声掩盖了过去。至于奥古丝汀,一看到这美妙的场景,止不住流下泪来。这时,两步开外,站着那个青年画家,看到他出神的样子,她也说不清出于什么感情,用手指按按自己的嘴唇,示意对方不要声张;陌生人点了点头,表示心领神会,还指指罗甘太太,嫌她在旁煞风景。这幕哑剧,等于在姑娘身上扔去一团火。想到和画家的这一默契,觉得像犯了罪似的。令人窒息的闷热,争奇斗艳的打扮,眼花缭乱的色彩,一张张活人的面孔,一幅幅逼真的肖像,数不清的镀金画框,把奥古丝汀看得迷迷糊糊的,更加重了她的惶恐,感到从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身心振奋,否则早支撑不住会昏过去的。她相信自己给爱情的魔力控制住了,布道师言之在先,曾说她会坠入情网。是的,此时此刻,她到了疯魔的时刻。她看到那青年得到了爱,得到了幸福,容光焕发,一直陪她走到姨妈的车前。奥古丝汀感到一种簇新的冲动,一种任性适意的陶醉,她听从内心雄辩的呼声,对年轻画家瞧了几眼,掩饰不住自己烦乱的心情。她两颊绯红,皮肤雪白,红白对比,容颜从来没有如此鲜艳明媚。画家从花容玉貌中看到了美丽,从丰姿艳质中看到了娇羞。奥古丝汀想到自己的出现,予他那么大的快慰,感到惊喜交迸。而他的名字,正宣传于仕女众人之口;是他的才能,使瞬息即逝的景象得以传之永远。她有人爱!这已毋庸置疑。等看不到画家的身影,心里还回响着这句诚朴的话:“请看,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她感到心跳得慌,有点难受似的,因为一腔热血在她身上激荡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姨妈问起展出的画,侄女佯装头痛,支吾了事。但是,回到家里,罗甘太太忍不住告诉齐奥默太太,说猫球商店这下子出了名。奥古丝汀听到母亲说要上画展去看自己的铺子,吓得浑身发抖。年轻姑娘连连推说身子不适,这才让她回房睡觉。
“这就是赶热闹的好处,弄得头痛脑热的!”齐奥默先生高声嚷道,“画上看到街上天天能见的东西,难道就那么有趣!这类画家,少说两句为好,跟写书的人一样,都是些穷得没饭吃的家伙。见鬼,好端端的铺子,画什么?糟蹋画布!”
“这样一来,倒能给店里招揽点生意,多卖几尺布。”约瑟·勒巴说。
这类实惠的想法,并未使艺术与想象在生意场所少受奚落。可想而知,听到这番议论,奥古丝汀不会再存多大希望了。那天夜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思量起爱情。白天的种种,宛如一场梦,一幕幕重新给回想起来。疑惧,希望,愧疚,一颗像她这样纯朴而羞涩的少女之心所能感到的种种情绪波动,她都一一体验过来。在这黑黝黝的屋子,她感到有多空虚,而自己内心里又蕴有多么丰富的宝藏!嫁个才子,分享他的荣光,噢!对一个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怎能不神魂颠倒!对一个囿于俗见而向往高雅生活的姑娘,又该唤起怎样的希冀!如同一线阳光照进了黑牢,奥古丝汀突然萌发了爱。内心里各种美好感情一下子都激扬起来,她不及多思,任情之所至。一个年方十八的妙龄少女,带着爱情的眼光观察世界,还不把一切都幻成五光十色!她无从测知一个只知爱人的女子和一个充满幻想的男子,婚后会发生什么龃龉。她觉得自己的使命是造福于意中人,却看不到彼此之间的差异。对她来说,当下就是全部的未来。
第二天,父母看了画展回来,神情沮丧,大失所望。首先,两件作品被画家收回去了;其次,齐奥默太太挤丢了一条开司米披肩。听到自己看过之后画就不再展出,奥古丝汀体会到其中微妙的用心,这是所有女子,甚至光凭本能就十分赞赏的。
下一天早晨,戴奥陶·德·索默维安——这个声誉鹊起的姓名也传到了奥古丝汀心里——从舞会出来,站在猫球商店对面,等他天真烂漫的女友出现在窗口,不料给店里的伙计浇了一身水。姑娘当时不知道他等在那里。画展上再三致意之后,这是两个情人第四次相见。年轻画家奔放不羁的性格,给齐奥默府森严的家规一挫,更加激起他对奥古丝汀的痴情,这本是情理中之事。看见心上人坐在账台边,夹在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之间,怎么才能接近呢?其母又寸步不离,怎么给她传递消息呢?像所有情人专会自找麻烦一样,戴奥陶在伙计中也树了个情敌,而别人又从旁帮忙,来跟他作对。即使能逃过许多明眼人,也逃不过老板夫妇严厉的目光呀!到处是障碍,遍地是绝望!大凡求自由的囚徒和热恋中的情人,穷思极想之下,总能想出办法,唯独这青年画家爱到如痴若狂的地步,竟会一筹莫展。戴奥陶像疯子般在街上转来转去,就像能转出法子来似的。他挖空心思,终于想出用重金收买胖丫头这一策。打那天早晨跟店老板不期而遇,相互打量以来,半个月里,两个情人如此这般已交换过几次书信。他们相约平日在一定的时刻见面,星期天则是趁上圣乐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之便。奥古丝汀递给她亲爱的戴奥陶一份亲友名单,希望年轻画家去走动走动,在那些只知做买卖赚钞票的人中物色一下,是否有人肯为他俩的恋情出把力;当然,对此辈说来,两个人能真心相爱是异乎寻常的事,在投机活动中是闻所未闻的。除此之外,猫球商店依然恪守旧章,没有任何变更。要是奥古丝汀小姐心有旁骛,有时不顾家规,径自上楼进房在窗台上放一盆花做暗号,或唉声叹气,或含睇沉思,而竟无人注意,连娘老子也未察觉,一般了解她家作风的人一定颇感惊讶,因为在这份人家,任何带点诗意的想法都会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一瞥一视,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给人看在眼里而详加推敲的。然而,说起来也很平常:这艘平静的航船,打着猫球商店的旗号,行驶在巴黎汹涌的海面上,受到季风的影响,常会遇上倾盆大雨。半个月来,五个船员,加上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正忙于繁重的年度盘点。整捆整捆的布,搬进搬出,重新量尺码,估定存货价。每匹布上的标牌也一一核实,查明进货日期,确定现行价格。齐奥默先生一直站着,手拿量尺,耳背后夹着铅笔,俨然像指挥航行的船长。他的尖嗓门,通过传声孔,向底层货栈问这问那,使用的商业行话简直像谜一样:
“还有多少H-N-Z?”
“全完了。”
“Q-X,还剩多少?”
“两尺。”
“什么价钱的?”
“5-5-3。”
“所有J-J,M-P,剩余的V-D-O,要标3A。”
其他许多话也同样费解,在柜台旁传来传去,像现代派诗,为炫新展奇之辈不时引上一句两句,以维持时人对诗歌不衰的热情。到了晚上,齐奥默和大伙计,外加老婆,三人关在房里,结算,登账,催款,开发票。身当重任,三人把结果登录在一大张方纸上,确认店里拥有现金、存货、证券和票据各多少,没有欠账,而人欠达十廿万之巨。证实资本有所增加,庄园有待扩展,房屋宜加修缮,岁收还能加倍,感到有必要再接再厉,积攒更多的钱,而这些勇敢的蚂蚁,脑子里都不曾想一想:“世事劳劳,所为何来?”
趁着一年一度这忙乱的当口,算奥古丝汀运气,逃过周围这些刺探的目光。终于,到某星期六晚上,财产清册编造完毕,资产总额里增加了好几个零,光景大好,齐奥默破例撤销禁令,让店员分享长年视若禁脔的甜食。城府很深的老板,搓着双手,特准伙计留在饭桌上。正餐之后,大家刚喝了一小杯家酿酒,便听到雇好的马车驶近来。于是全家出动,到多艺剧院去看《灰姑娘》;至于那两个小伙计,每人领到一枚六法郎的赏银,随他们爱上哪儿,但是午夜之前一定得回来。
尽管这样花天酒地,下一天星期天早晨,刚六点钟,老布商就刮好了脸,穿上栗色外套——还像新的,熠熠生辉,他颇满意,再套上宽大的绸料短裤,腰上用金搭扣扣住。快七点钟了,铺子里的一切还在沉睡,他走进紧挨底层店铺的密室。室内就靠一扇装有粗铁栅的窗子取光,窗子外面是一个四方形的小天井,四壁漆黑,倒真像一口井。店老板自己动手,打开铁皮挡板,把窗子顺着滑槽推上半截。这时天井里的空气,带着凉意侵入室内;这密室,像所有的公事房一样,有一股特殊的气味。老板站在那里,手搁在藤椅油腻的扶手上,椅子上包的摩洛哥皮也已褪色。他犹豫一下,不知要不要坐下来。他瞧着那张双人写字台,对面就是他女人的位子,埋在厚墙里挖进去的一个拱洞里,感慨万千。钱箱,线绳,器物,编号的纸夹,呢绒上打印记的烙铁,这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物件,他一一看过,自己仿佛又面对着老东家谢富乐的身影。他把高脚凳向前挪了挪,记得当年来见已故的东家,就是坐的这张凳子。凳面包了一层黑皮面,鬃毛早就从磨损的凳角往外散落而尚未掉完。他抖索着手,把凳子放在老东家从前放过的地位。心中的激奋,难以言述,他拉了一下铃,这铃直通约瑟·勒巴的床头。事关重大的信号发出之后,老头儿拿起三四张借据,眼睛虽然盯着,实际上视而不见,心里横亘着这些沉重的回忆。这时,约瑟·勒巴突然走到他面前。
“请那儿坐!”齐奥默指着那张高脚凳。
布店老板对伙计向来是不让坐的,所以约瑟·勒巴吃了一惊。
“这些借据,信用怎么样?”齐奥默问。
“兑不了现了。”
“怎么回事?”
“听说埃田纳公司前天已经在用黄金抵账了。”
“哦!哦!”老布商连连应道,“不到病入膏肓,是不会吐这口苦水的。好吧,咱们谈点别的。约瑟,账都查完了?”
“是的,先生,而且今年的利润也最可观。”
“‘利润’这种新名词,别用行吗!说‘进账’不行吗?孩子,你知道吗,咱们有这点成绩,也多少是靠了你。所以,我觉得对你不应该只付工钱。齐奥默太太提议送你一份股份。怎么样,约瑟!‘齐奥默与勒巴’,用我们这两个姓做店名,不是合乎社会常理常情吗?或者,再加上‘公司’两字,那就更像块招牌了!”
约瑟·勒巴眼里涌上了泪水,他竭力忍着。
“啊,先生,你这番好意,我怎配得上呢?!我不过做了点分内的事。你肯照应我这个可怜的孤儿,恩情就已够……”
大伙计不敢正眼看老板,用右手袖子揩着左手的袖饰。老板微微一笑,心里想,这老实后生,大概像自己当初一样,要别人给敲边鼓,才能把话说完。
“不过,”维吉妮的父亲接下去说,“我这番意思,看来你的确不配。约瑟!你对我,还不及我信任你。(听到这句话,伙计猛地抬起头来)钱柜的底细,你都一目了然。买卖上的事,这两年来几乎也全告诉了你。还让你跑作坊,了解生产。总之,没有瞒你的事,可你呢?心有所恋,对我就是不漏一句口风!(约瑟·勒巴涨红了脸)啊!”齐奥默得意起来,“你想瞒过我这老狐狸?我么,你不是亲眼见到的,我早就猜到勒戈克要倒!”
“那么,先生,”约瑟·勒巴瞧着东家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齐奥默对他的注视,“我喜欢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傻瓜!”这位受人尊敬的商人,自以为得计,拧了一下约瑟的耳朵,“这我都可以原谅,我当年也一样。”
“这么说来,你答应啦?”
“答应,答应,还给二十五万法郎陪嫁,再留下同样数目的一笔款子,咱们亮出新牌号,另起炉灶!孩子,还得大干一场,”老商人举起双臂,临空划动,直着嗓子嚷道,“知道吗,我的女婿,只有做买卖,才最有意思!有人问干这一行有啥乐趣,真是傻瓜!要做好买卖,要靠自己找。交易中得占上风,那才行。像赌博一样,不是眼睁睁瞧着埃田纳公司破产。要让过路的御林军,穿的制服都用上本店的呢料。而对隔壁店家,不妨脚下使绊,当然要做得冠冕堂皇。要使我们制造的料子比别家便宜。开一爿店,从开始筹划,到扩大经营,历经艰险,而后才能办成。对每家商行的底细,要像警察局长一样摸得清清楚楚,免得吃倒账。而在倒闭风潮中,又要能站稳脚跟。凡是有制造业的城市,要写信去广交朋友。这玩意儿不是永无止境的吗?而这样,才是生活!我会像老东家谢富乐一样操心死的,但我觉得这样开心!”
齐奥默老头即兴说道,江河直下,都顾不上看一眼热泪满面的伙计。
“哎,约瑟,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噢,齐奥默先生,你不知道我多爱她,心里一直悬悬不定,我想……”
“哎,孩子,”商人听了也心软,“你运气好得想不到哟!因为她也爱你。这我知道,我!”
他瞧着伙计,眨了眨绿色的小眼睛。
“啊!奥古丝汀小姐!奥古丝汀小姐!”约瑟·勒巴热情迸发之下,叫出声来。
他正要冲出密室,感到给一条铁臂攥住了。是老板听了一愣,使劲把他拉回来。
“这桩事里,奥古丝汀有什么相干?”一听老板的声音,苦恼的伙计心就凉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伙计讷讷地说。
这一下可巧没看准,把齐奥默窘住了。他重新落座,双手捧着尖脑袋,考虑自己此刻所处的尴尬局面。约瑟·勒巴又是惶愧,又是绝望,直僵僵地站在一旁。
“约瑟,”老板口气凛然地说道,“我刚才跟你提的是维吉妮。当然,爱情不能强求,这我懂。你嘴巴紧,我知道,这桩事咱们都忘了吧。要知道,我断断不会把小女儿嫁在维吉妮之前的。你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
领班伙计在爱情的鼓动下,增长了胆量和口才,合着双手,对老板讲了刻把钟,说得那么热诚、动人,局面竟起了变化。谈的如果是生意经,老板自有法度,不难做出决定。然而,此事与做买卖风马牛不相及,在感情的海洋上,他没有罗盘指南;面对这桩特别事,他漂浮不定,一时没了主意。由于禀性忠厚,开始有点打退堂鼓了。
“噢,真见鬼,约瑟,你不是不知道,我两个女儿年纪差十岁!谢富乐小姐早年也不漂亮,做了我太太,不是也没有什么抱怨吗?你学学我的样吧。反正,别淌泪抹眼的,这多蠢!你想怎么办?事情终归能圆满解决,走着瞧吧。办法总会有的。咱们男子汉,可不能像赛拉东整天围着女人转。明白吗?齐奥默太太是热心的教徒,而且……这样吧,哟!孩子,今天早上去望弥撒的路上,你让奥古丝汀挽着,你们两人一起走吧!”
这话,齐奥默是随口说的,但听者有意,可乐坏了热恋中的伙计。他握着未来岳翁的手,话中有因地说:“是的,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等走出烟雾腾腾的密室,心里已为维吉妮小姐想到自己有位朋友倒很般配。
“齐奥默太太会怎么样想呢?”等到房里只剩他一人,敦厚的老布商为这个念头苦恼不已。
这桩失意事,他决定暂且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吃午饭时,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带着狡黠的神气,把约瑟·勒巴看得大为发窘。伙计这种羞涩之态,倒博得岳母大人的好感。师母意兴甚佳,望着丈夫眯眯笑,还说了几句风趣话,这在他们这般忠厚人家稀罕得像凤毛麟角。她怕约瑟和维吉妮高矮不相称,便要他们比一下。这类进入正题以前的痴话,使一家之主的老板额上,平添了几片愁云。他装得极重礼仪,吩咐等会上圣乐教堂,要奥古丝汀挽着领班伙计。齐奥默太太想不到丈夫考虑得这么周全,暗暗称奇,对丈夫点点头,表示赞许。一家老幼这样走出门去,街坊上才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奥古丝汀小姐,”大伙计颤声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信誉很好的商人,比如齐奥默先生吧,他太太难道不该比令堂大人有更多的享用,不该戴钻戒、乘马车吗?噢,我么,要是结婚,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让老婆过得称心如意。我才不让她去站柜台呢。你想到没有,在布店这一行里,柜台女郎已不像从前那样缺少不得。当然,齐奥默先生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你母亲也觉得乐在其中。但是,一个女人能在账务、信函、零售、订货、家务方面帮得上忙,不至于闷得慌,也就可以了。七点一到,铺子打烊,我就出去萧散萧散,去看戏啦,去应酬啦……可是,我归我说,你没听?”
“我听着哪,约瑟先生。搞油画,你觉得怎么样?这很有身份吧。”
“嗯,我认识一个搞漆画墙的,叫卢德华师傅,就挺有几个子儿。”
一家人诸如此类地交谈闲聊,走到了圣乐教堂。于是,齐奥默太太重新行使职权,破题儿第一遭叫奥古丝汀坐在自己身边,维吉妮居第四位,紧挨勒巴。这时,戴奥陶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正热诚可嘉地求告他的“圣母”。讲经的时候,奥古丝汀和戴奥陶彼此眉目传情,尚无大碍。到举扬圣体之际,齐奥默太太才瞥见——可惜晚了一点儿——奥古丝汀倒拿着经书。她本想当场发作,却突然放下面网,经也顾不上念,只管朝女儿双眸流盼的方向望去。她透过老式的圆眼镜,看到一位少年艺术家,那身风流倜傥的打扮,决不会是本区的买卖人,倒像是个来此休假的骑兵上尉之流。齐奥默太太心里火暴得简直难以想象。她一向自诩为善于管教女儿,现在却发现奥古丝汀心里有股私情,其危险的程度,又因她的过于正经和昧于世事而显得格外严重。她认为女儿完全堕落了,坏到心眼里了。
“小姐,你先把书拿正了。”母亲声音虽低,却十分震怒。
接着,她把那本泄露女儿心思的经书,一把夺过来,将字母摆顺了。
“看着经文,眼睛不要瞧别处,”她加上一句,“否则,休想过我这一关!等做完弥撒,你爸和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句话,对可怜的奥古丝汀犹如晴天霹雳,觉得简直要晕过去。她深感自己命苦,再加怕在教堂里闹出事来,人变得很疲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掩饰自己的烦忧。然而,只要看她手中发颤的祷告书,和落在经文上的泪水,就不难猜出她剧烈的情绪。看到齐奥默太太射来火冒三丈的目光,艺术家明白自己的爱情遇到了风险,心里压着一股无名火,冲出门去,决计要为所欲为,不顾一切了。
回到家里,齐奥默太太对奥古丝汀说:“你先回房吧,小姐。等会我们来叫你。你别离开房间。”
夫妻俩的谈话,机密透顶,滴水不漏。维吉妮先是打种种手势,给妹妹鼓气;这时就更殷勤,溜到母亲房门口,偷听里面的密谈。她第一次从三楼往下跑到二楼,听到父亲正高声在说:
“太太,你难道要女儿的命?”
“小可怜,”维吉妮回楼对伤心落泪的妹妹说,“爸爸在替你说话呢!”
“那么,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戴奥陶?”天真烂漫的姑娘马上追问道。
好奇的维吉妮又跑下楼去,这次,她在门口待的时间更长:得知勒巴爱的是奥古丝汀。书本上说,一个家庭,别看平时太平和顺,碰到这种难忘的日子,也会突然变成一座地狱。齐奥默先生告诉过勒巴,奥古丝汀爱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叫勒巴绝了这个念头。勒巴此前已要自己的一个朋友来向维吉妮小姐求婚,听到老板一言,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维吉妮小姐明白,约瑟实际上等于拒绝自己,不胜抑屈,竟头痛起来。齐奥默夫妇俩彼此话不投机,争得很凶,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三次意见相左。临了,到下午四点,两眼哭得通红、浑身哆嗦的奥古丝汀,面无血色,给叫到父母跟前。可怜的姑娘好不天真地把这段短促的恋爱史讲了一遍。父亲先开导了几句,答应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这样她心里略镇定了些,居然有了勇气,在父母面前说出戴奥陶·德·索默维安的名字,故意把标明贵族世家的“德”字念得特别响。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谈着谈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胆量一壮,便又天真又坚决地宣布,她已经爱上了德·索默维安,而且给他写过信,还含泪加上一句:
“要我嫁给别个男人,只能造成我一辈子不幸。”
“哎哟,奥古丝汀,你难道不知道画家是什么东西吗?”母亲骇然嚷道。
“齐奥默太太!”布商喝住了老婆,对女儿说,“奥古丝汀,搞艺术的,通常都是些穷光蛋。他们花销太大,结果没有一个不穷愁潦倒。约瑟·韦尔内先生,勒坎先生,诺威尔先生,他们生前,我都给他们办过货。啊!那位诺威尔先生,圣乔治骑士,尤其是斐利铎先生,跟可怜的谢富乐老头调过多少枪花,你真该知道知道才好!都是些怪人,这我很清楚。说起话来,天花乱坠,而且派头十足……啊!休想,你那个素默……什么来着?”
“不,是德·索默维安。爸爸!”
“行,就算德·索默维安!他就算待你好,也好不过圣乔治骑士在官司输给我那天那种礼让客气!这类高等人物,只有过去才有。”
“但是,爸,戴奥陶先生可是出身阀阅世家呀,他信里告诉我,说他很有钱。大革命前那位叫德·索默维安骑士的,就是他父亲。”
听了这几句话,齐奥默先生望望脸色可怕的老婆,她正气呼呼地,用脚尖踹着地板,在一旁阴沉沉地一声不吭。她满目怒火,对奥古丝汀连看也不看。眼前这桩大事,她似乎把责任全推给了丈夫,谁叫他们不听她话的。不过,尽管表面装得很冷淡,看到丈夫没了做买卖的头脑,对这桩倒霉事儿要应承下来,便忍不住嚷道:
“老实说,先生,你对女儿,心也太软了……可是……”
这时,门口马车停下来的声音,打断了齐奥默太太的数落,说实在的,她丈夫也已听得怕了。不一会儿,罗甘太太已经进到房间中央,瞧着这场家庭戏里的三个角色:
“我全知道了,堂姐。”她老气横秋地说。
罗甘太太有个毛病,自从做了巴黎公证人的老婆,以为人家什么都得听她的。
“我全知道了,”她又说了一遍,“我像《圣经》里那只鸽子,衔着橄榄枝,给挪亚方舟来报喜啦。这个比喻,我是从夏朵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那本书里看来的。”她转身对齐奥默太太说,“你听了这个比方,该高兴才是,姐姐。”她又笑盈盈地对奥古丝汀说,“你知道吗?德·索默维安先生是个挺可爱的人。今天早晨,他为我画了一幅肖像,那正是大师手笔,还题赠给了我。这幅画,少说也值六千法郎。”
说到最后一句,她轻轻拍了一下齐奥默先生的手臂,老布商不由得噘了噘嘴,这是他特有的表情。
“我同德·索默维安先生很熟,”鸽子接着说,“这半个月来,凡我招待朋友,他都大驾光临,给晚会增色不少。他把内心的痛苦,统统告诉了我,要我替他做主。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他看中了奥古丝汀,而且意在必得。啊!堂姐,别摇头不赞成。告诉你们吧,他就要晋封为男爵了,前不久皇帝亲自在画展上,特授他荣誉团五等勋章。罗甘已受聘做他的法律顾问,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就说地产一项吧,他的岁收就有一万两千法郎。而且要知道,做他这样一个人的岳丈,也就成个人物啦,当个区长之类还不容易!杜邦先生封了伯爵后,就当上议员啦,没听说吗?就是因为他以区长的身份,前去恭贺皇上攻入维也纳。噢!这门亲事一定成功。我就喜欢他,这小伙子心地多好。他对奥古丝汀的那种尽心竭意,只有小说里才有。行啦,小姑娘,你的运道来了,别人都恨不得能处在你的地位上呢!我家凡有晚会,德·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必到,她也风靡上了德·索默维安。有些嚼舌根的说,公爵夫人是为了年轻画家才到我家来的,难道一个明日黄花的公爵夫人跑到谢家出身的太太府上就有失体面啦,我们谢家也是殷实富户,有上百年历史了。”
“奥古丝汀,”罗甘太太停了一停又说,“那幅画像,我总算看到了。天哪,真绝!你知道吗,皇上还想看呢。他笑着对陆军部次长说,各国君主来朝觐见的时候,出入宫廷的贵妇要是个个都这么美,那欧洲可不就长治久安了。这还不够恭维吗?”
这天一早像要有暴风雨的样子,结果也像自然界一样,最后复归清朗宁静。罗甘太太巧言令色,即使枯索如齐奥默夫妇者,她也要设法拨动他们的心弦。而果然有一根弦给她拨动了。那是一个奇特的时代,商界和金融界特别热衷于联姻高门,拿破仑手下的军官利用这种风尚,就得到不少好处。齐奥默先生有点特别,一向反对这种可悲的时弊。他常爱说:女人嫁老公,不相上下才是福,爬得太高,报应迟早会到;爱情经不起家庭生活折腾,两口子你觉她好,她觉你好,才能和和顺顺;一个高明一个笨,不能了解不能长;丈夫讲东,妻子说西,话不投机,少不得挨饿受饥。以及诸如此类他自己发明的格言。他把这样撮合的婚姻,比作早先的丝毛混纺品,结果毛断丝不断,总有一方倒霉。然而,人心都是爱虚荣的。猫球商店的掌舵人,一向以谨小慎微见称,也在罗甘太太咄咄逼人的游说下败下阵来。想不到倒是严厉的齐奥默太太,先自认为女儿的抉择有其道理,不同凡例,同意在家里招待德·索默维安先生,以便把他细细盘问一番。
店老板找到约瑟·勒巴,告以事情的原委。傍晚六点半,饭厅的玻璃屋顶下,聚集着罗甘太太和罗甘先生,年轻有为的画家和娇艳秀曼的奥古丝汀,还有以运气当罪受的约瑟·勒巴和已经不再头痛的维吉妮小姐。画家的光临,使饭厅蓬荜生辉。齐奥默夫妇依稀看到了前景:两个女儿终身有靠,猫球商店也交由精明人接手。到上点心的时候,两老的兴致达于极点:画家把他那幅一鸣惊人而岳翁岳婆未能看到的画作送上当见面礼。这件作品,画的正是这爿老店的内景,是他们生平几多幸福所系的地方!
“你太客气了,”齐奥默大声说道,“听说有人出到三万法郎,就是这张……”
“哟,我帽边上的穗儿,画上也找得到呢!”齐奥默太太接过话头。
“还有,这几块摊开的料子,”勒巴也插口道,“好像伸手可以拿出来似的。”
“衣料服饰,容易画好,”画家答道,“处理衣褶方面,现代画家能达到古代画家的造诣,那才值得高兴呢。”
“啊,原来你也喜欢衣料服饰?”齐奥默老头嚷嚷道,“啊,那敢情好!来,咱们击掌为凭,小伙子!你看得上做买卖这一行,就好说话了。嘿!做买卖,有什么可瞧不起的?天下世界就是从做买卖开的头,亚当不就是为了区区一只苹果,把天堂出卖了?要说么,这买卖可划不来!”
店老板乘着酒兴,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他拿出上好的香槟酒,斟酒劝杯,豪爽非凡。年轻画家被搅得目迷五色,觉得未来的岳父岳母和蔼可亲。他间或也说几句笑话,亦庄亦谐,引得他们一片欢欣。因此,颇得大家好感。
入夜,酒阑人散,这间摆满——照齐奥默先生的说法——豪华家什的客厅,顿时显得空旷寂寥。齐奥默太太从桌旁走近壁炉,从灯架走向烛台,忙个不迭,把蜡烛一一吹灭,而老练的商人,只要一涉及买卖或银钱上的事,便目光如炬,看得雪亮,这时,他把奥古丝汀拉到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跟她讲了这一番话:
“我的小乖乖,你要嫁给索默维安,就随你的便,拿你终身的幸福去做冒险的资本。但是好好的布,涂涂抹抹,就能挣到三万法郎,我就不信。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晚你没听到这浑小子说吗,银钱之所以是滚圆的,就是便于滚滚而去。对于挥金如土的人,固然是滚圆的,但对于克勤克俭的人,又是扁平的,可以一块块码起来。这花花公子还说要送马车、打钻戒给你呢。他有钱,花在你身上,bene sit,我没话说。但是,我给你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我可不愿意眼看着变成大马车、小摆设,滚滚而去。花钱大手大脚,不会大富大有。就算你的陪嫁有十万银币,也不能把整个巴黎买下来呀;有朝一日,你名下还能领到几十万法郎,但是,对不起!我要叫你等够了才算。所以,刚才我把那个来求亲的家伙拉到一旁,对一个逼得勒戈克破产的人来说,要让艺术家同意在婚后与妻子财产分理,简直不用费什么唇舌。签订婚约的时候,我会特别留意遗赠条款的措辞。放心吧,孩子,我还等着做外公呢!我巴不得现在就有外孙可以照料照料。你此时此刻,就向我起誓:凡是银钱方面的事,不经我同意,就不要签字。我如果走早一步,去见谢富乐老板了,那你发誓:务必听从你姐夫勒巴的意见,这点你得答应我!”
“好吧,爸,我发誓一定照你的话办。”
听到这般依顺的口气,老头儿亲了亲女儿的面颊。这天夜里,几个恋人都跟齐奥默夫妇一样,安然入梦。
这个足堪纪念的星期日过后几个月,圣乐教堂的祭司同时为两对大不相同的新人证婚。奥古丝汀和戴奥陶站在祭台前,浑身喜气洋洋,两眼含情脉脉,衣着优雅入时,门外还停有华贵的轿车。维吉妮跟家人是乘出租马车来的,她穿得很朴素,挽着父亲的手臂,跟在妹妹后面,不胜谦卑,像阴影一般衬托整个和谐的画面。齐奥默先生说得唇干舌焦,才使教堂同意,先给维吉妮主婚,算是嫁在妹妹之前。但看到教堂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什么场合,都趋奉那位体面的新娘,老头儿不禁愀然不乐。他听到邻居特别称颂维吉妮有见识,认为她的婚事最牢靠,矢忠于自己的街区;同时,出于妒嫉,对奥古丝汀嫁了一个画家,一个贵族,少不得挖苦几句;此外,也有人表示担心,说齐奥默家如果别有抱负,那他们的呢绒铺就后继无人了。一个扇子店老板说,那个吃光用尽的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叫奥古丝汀睡稻草的。齐奥默老头听了,暗自庆幸自己在女儿的婚约上留了后步。当晚,先举行舞会,豪奢靡费,接着是晚宴,酒菜之丰盛,现今这代人已颇少这类回忆了。席散后,齐奥默夫妇留在举行婚礼的鸽棚街邸宅里,勒巴夫妇乘出租马车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屋,为猫球商店掌舵。其乐陶陶的艺术家,搂着他亲爱的奥古丝汀,等轿车一到三兄街,便抱起新娘,走进一套竭尽精致、分外华美的公寓。
戴奥陶欢恋若痴。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少年夫妻生活的蓝天里没有一丝云翳。两个恋人,逍遥度日,无忧无虑。戴奥陶天天都花样翻新,给欢娱增加点缀。他喜欢在颠鸾倒凤之后,软绵绵懒洋洋地休息休息,这时候神思飞越,似乎把两情欢好都忘了。奥古丝汀快活得想不到要考虑什么,在幸福的浪涛里载沉载浮。在婚姻的名分下,她整个身心都沉浸于夫妇之爱中,还觉得意犹未尽。以她的纯朴天真,既不懂欲迎故拒地撒娇,也不会发发小姐脾气来威慑丈夫。她爱得太深,想不到要计算未来,想不到这种轻怜蜜爱的生活会有尽期。她为自己能给丈夫带来如许快乐而高兴,觉得丈夫这种永不止熄的爱就是她最美的首饰,正像她的忠贞和依顺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总之,新婚燕尔,她出落得越发光艳明丽,她为自己的姿容感到骄傲,自恃永远能左右一个像索默维安那么容易冲动的男子。因此,身为人妻,除了更懂得爱,别无长进。身在福中,她依然故我,还是当年住在圣丹尼街一隅的无知小姑娘,根本想不到要学一点儿为她生活环境所必需的风度、教养和声气。说的无非是情话,尽管说得委婉细腻,但使用的不过是所有钟情女子的常用语,而钟情似乎就是女人的天性。她偶有一个想法,不合丈夫的意,艺术家便付之一笑,像笑外国人开头常用错字,但久久不改,也会令人厌烦。
这一年,越是欢悦,过得越是快。尽管有千般情爱,一天早上,索默维安也觉得应该重新开始画画,恢复往日的习惯。况且,夫人有喜了。他常出去访朋会友。少妇自己哺育孩子,就够她辛苦一年的;这一年里,画家无疑是在勤奋工作,不过,有时为了散散心,也上交际场所跑跑。他最乐意去的地方,是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府;公爵夫人也终于把大名鼎鼎的画家收在自己门下。等到奥古丝汀产后复原,儿子也不像早先那样叫人一步离不开、逼得母亲非放弃酬酢之乐不可,戴奥陶便想带漂亮的妻子到社交场去露露面,令人艳羡赞美,满足一下他立身社会的自尊心。对奥古丝汀来说,沾丈夫的光,出入沙龙,引起别的女人妒意,也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她的美满姻缘也已到了回光返照。她尽管刻意小心,仍不免露出自己平庸无知、不善辞令和思想偏狭的弱点,一开头便伤了丈夫的虚荣与自负。
开头两年半,新婚情浓,对索默维安的性格有所约束;弹指间,枝叶辞青,情弛意缓,丈夫一度改变的习惯与好尚,又故态复萌,率由旧章。追求诗情画意,陶醉在幻想之域,对高人雅士,自是一种不受时限约束的权利。这两年当中,为一颗强健的灵魂所渴望的这种需求,在戴奥陶心里并未泯灭,只不过找到新的养料罢了。艺术家在爱的原野上任意驰骋,像孩子摘玫瑰摘得手里拿不下时,情况就变了。画家有什么得意的构思,拿图稿给妻子鉴赏,听到的只是像齐奥默老头一样的惊叹:“真好看呀!”这种毫无热情的赞誉,并不是真有所感,而是出于爱的笃诚。对奥古丝汀来说,丈夫深情的一瞥,远胜于最美的绘画。认为只有来自心灵的一切,才最高超。戴奥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惨痛的事实:妻子对诗情画意了无所感,她未能生活在他的天地里,他兴来神往,即席挥洒,妻子不能追随左右,也不能乐他之所乐,忧他之所忧。妻子脚踏实地,置身于现实之中;而画家却昂首天外,神驰在九霄之上。与另一人缔姻,虽情亲意密,却要时时压抑自己奔放的想象,消泯自己美妙的构思,这种绵绵无尽的苦痛,并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在画家,这种折磨更觉难忍,因为他对终身伴侣的感情,要求第一是彼此不应讳莫如深,而应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一个人违背了常理,就不会不受惩罚,而常理也跟生存需求一样是铁面无私的,当然,生存需求本身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常理。
索默维安躲进画室,想求个安静。希望妻子和艺术家辈交往之下,有裨于陶冶性情,开拓才智;一般高卓之士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慧根,只是沉睡未醒而已。奥古丝汀的信教是出于至诚,听到画家们那种不经之谈,不免感到吃惊。戴奥陶第一次请客的宴席上,一位年轻的画家对她说:
“可是,太太,拉斐尔《耶稣显容》里的天堂,不会比你的天堂更美吧!况且,拉斐尔的画,我早就看腻了。”
那画家的插科打诨,奥古丝汀竟听不出顽童般的轻浮口气,其实只是句玩笑话,并没有取笑宗教的意思。于是,她对这群才智之士开始存有戒心,这是逃不过众人眼睛的。有她在场,大家觉得受窘,而艺术家们受了怠慢,当然也不客气:或是退避三舍,或是语带讥刺。而齐奥默老夫人确有可笑之处,尤其爱摆出一副俨然凛然的姿态,以为这是已婚妇女的特权;奥古丝汀虽然常揶揄母亲过分古板,自己却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三分。规矩女人难免过于洁身自好,这就招来了几张漫画。对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索默维安也不便发作。但这类玩笑即使再刻薄,说到底,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戏谑而已。而戴奥陶却容易受外界影响,这类事对他不会就风吹云散。所以,不知不觉间,他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程度有增无已。美满的婚姻可比之于爬山,山巅上是窄窄的一溜地,背坡却又陡又滑,画家的爱情已走上了下坡路。
画家对于妻子的乖张做法,按他的伦理道德,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妻子不会认可罢了。有些想法,他认为妻子未必理解,瞒瞒她,自以为可以问心无愧;有时他疏远妻子,并非情有可原,也照样我行我素。这样,奥古丝汀只好暗自痛苦,无可告慰。这类难言的情感,等于在夫妻之间加了一道越来越厚的帷幕。不能说丈夫亏待她,但奥古丝汀看到,他机智的谈锋,优雅的举止,以前都奉献于她脚下的,现在都施之于别人,不免感到寒心。更糟的是,她很快把社交场那些风雅的谈吐,都认为是男人用情不专。语言之间虽没什么抱怨,但整个态度无异于苛责。伉俪三年,出门有华贵的轿车,风头十足,生活在荣华富贵圈里,又叫多少不明世事的人看了眼红,却想不到这位年轻美貌的少妇正陷于极度的苦闷之中,脸容失去了早先的红润。她思前想后,人生是本大书的话,苦难就是最初的篇章。她决心硬着头皮,尽到为人妻的义务,希望以自己的宽宏大度,终能感动丈夫回心转意;可是事与愿违。有时,索默维安工作累了,走出画室,奥古丝汀也不马上收起手上的活计,画家看到妻子像个普通主妇,在一针一线缝补家人和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钱,慷慨拿出来供丈夫挥霍,毫无怨言;但为了保全丈夫的财产,无论是自己花销,还是日常用度,她都十分撙节。而这种精打细算,与艺术家大手大脚的派头,很不投合;艺术家但求享受人生,从来不问一问最后为什么会潦倒。至于蜜月的清辉,怎么逐渐暗淡,终于成为幽暗的一片,这里就不细叙了。
很久以来,奥古丝汀听到丈夫谈起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其情绪之热烈常溢于言表。一天,她正很忧伤,有位女友来看她,说到索默维安对这位出入宫廷的妖娆女子甚为依恋,并把这种关系点明了,还给了她一些不无恶意的忠告。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花容月貌的年纪,而丈夫竟为一个三十六岁的半老佳人而欺骗自己!在社交场,在家宴上,奥古丝汀会陡感凄苦,弄不懂别人对她有什么可赞美、可妒羡的。面容也换了一副表情。她衷心郁悒,眉宇之间有种隐忍的雅致,失宠的娴静。不久,少不得有风流倜傥的男子来向她献媚输诚,但她还是孤芳自赏,安分守己。倒是丈夫漏出几句瞧不起她的话,加重了她的绝望情绪。她终于不得不看到,症结在于彼此难于沟通,由于自己教养不足,跟丈夫的心无法圆匀融洽。她还是很爱丈夫,只怪自己不是,对他的一切都原谅了事。这真是她伤心泣血的时刻。世上的错姻缘,有的固然因为习俗不同、门第不配,可也有是因为意气不投,等她认识到这点,已后悔莫及了。回想新婚时期春光旖旎,更对逝去的幸福觉得意义重大。她私心认为,这样圆满的爱情,抵得过人家整整的一生,现在只能用不幸作代价来补偿了。然而,真诚相爱之心未变,期望并未完全丧失。于是,她在二十一岁上,开始培植自己,希望自己的想象力至少配得上她所赞佩的人。
“如果成不了诗人,”她心里想,“至少可以懂点诗。”
德·索默维安太太拿出全部的意志和精力,那是所有钟情女子都具备的,试图改变自己的性情、好尚和习惯。大本大本的书,狼吞虎咽,苦学不辍,到头来也只是不那么无知而已。轻松自如的才调,优雅风趣的谈吐,原是天然的禀赋,或是早在摇篮时期就熏陶出来的。她能欣赏音乐,自己唱就谈不上有情韵。文学她懂,诗歌的美也能领略,就是年纪一大,记不得许多。上流社会的交谈,她听得津津有味,但自己说来就语不惊人。她的宗教观念和童稚偏见,影响才智得不到充分发展。最后,戴奥陶对她怀有的成见,更是她无法克服的。凡是人家称赞他夫人,戴奥陶就冷嘲热讽,看来貌似笑谈却也不无道理。艺术家盛气凌人,把个娇媚少妇镇住了。有他在场,或单独相见,奥古丝汀就感到发怵。她一心想取悦于他,结果反而弄得手足无措。她的聪敏,她的知识,统归无用。这个另有所欢的丈夫,甚至对妻子的忠诚也感到不快,反说她没有感情,好像存心要她失身似的。奥古丝汀竭力不去想,一味迎合丈夫的脾气与兴致,满足丈夫的自私与虚荣,作了种种牺牲,结果毫无成效。两颗心灵总会有某一最为投契的时刻,也许彼此都错失了这个时机。一天,少妇敏感的心灵,又受到沉重的一击,旁人以为他们的关系已趋破裂。奥古丝汀更孤独了。事过不久,她想到一个要不得的念头,预备回娘家去求点安慰,讨点主意。
一天清晨,她回到那座毫无气派、常年寂静的老屋,那是她度过少女时期的地方。她走近门面怪异的楼房,重睹那扇窗子,不禁触目伤怀,轻轻叹息一声,从这里的窗口,她曾给心上人送去第一个吻;而今,他给她生活带来的痛苦,不亚于当年的荣华。楼房依旧,呢绒生意好像有了起色。现在,安坐在其母当年账台旁那个位子的,是她的姐姐。愁眉苦脸的少妇,一进门先碰到姐夫,他耳背后夹着笔,忙得没工夫理她,因为正在进行年度盘点,周围是一大堆吓人的标签。姐夫说了声“抱歉”,便自顾自忙去了。姐姐对她也很冷淡,脸上还带几分愠怒之色。的确,奥古丝汀鲜衣艳服,车马煊赫,平时只有顺路才来看看姐姐。勒巴为人谨小慎微,他太太认为,奥古丝汀清早登门,一定是为银钱的事来伸手求援的,所以说话特别有分寸,叫奥古丝汀听了暗中好笑。画家的妻子发觉,除了帽旁没有穗儿外,维吉妮十足是她母亲的替身,把猫球商店历久不衰的盛誉赓续绵延下去。
吃中饭时,奥古丝汀发觉饭桌上的规矩也有了变化,这倒应归功于约瑟·勒巴的通达事理:上甜点心时,店员可不必退席;用餐时,也可随意交谈;再者,饭菜很足,看得出生活宽裕而不尚奢华。漂亮的少妇还看到几张法兰西剧院的戏票,想起在剧院里不时看到过姐姐。勒巴太太肩上披了一条开司米披肩,质地精良,足见丈夫对她很慷慨豪爽。总之,这对夫妻跟着时代在前进。奥古丝汀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看到他们夫妻相得,生活顺遂,固然没有豪情胜慨,但也没有风狂雨骤,不觉为之动心,生活对姐姐姐夫说来,就是这爿店,做买卖才是根本。姐夫对维吉妮谈不上宠爱逾分,姐姐就努力去培养情感。不知不觉间,丈夫对她开始尊重起来,疼爱起来,幸福之花终于绽放,这对约瑟和维吉妮是天长日久、白头偕老的保证。因此,听到奥古丝汀唉声叹气,谈起自己的苦况,姐姐就搬出一大套圣丹尼街的道德说教,滔滔不绝,像是洪水袭来。
“事情已经如此,”约瑟·勒巴对太太说,“应该给小姨子出出主意。”
精明的商人这时笨头呆脑地帮奥古丝汀分析,从法律和道德方面看小姨子具备哪些有利因素,可以帮她摆脱困境。约瑟作种种设想,一一列举,然后就像对待不同货物,分门别类,放在秤上,权衡轻重。根据小姨子的情况,他觉得有必要采取激烈手段。但这不称奥古丝汀的意,她对丈夫还颇有感情,尤其一听到约瑟·勒巴讲通过法律途径,她的情感全都觉醒了。奥古丝汀向两位朋友道了谢,回去的时候,比来请教之前,更加不得要领。
奥古丝汀又冒冒失失上鸽棚街的老宅,想向父母叹叹苦经,好像身患绝症的病人,急来乱投医,连偏方也不妨一试。两老把女儿接进门,不胜慈爱体恤,使奥古丝汀大为感动。女儿的来访,对他们生活是种调剂,弥足珍贵。他们这四年的生活,就像航海家失了罗盘指针,成了漫无目的的漂流。大家围坐在火炉旁,你一言我一语,讲讲限价时期的灾难,历次重大的趸批进货,避免倒闭的手段,对勒戈克破产案尤其津津乐道,不失为齐奥默老头的马伦哥战役。等到陈年老话说完,就重温收益最好的几次资产盘点,以及圣丹尼街的掌故逸闻之类。下午两点光景,齐奥默老头照例到猫球商店去转一转;回来的时候,在沿路的店铺前停停站站,这些店铺从前都是他的对手,现在换了年轻的老板,他们想拉老头儿一起做风险做买卖,他照惯例,并不当场断然拒绝。两匹诺曼底良种马,养在邸宅的马棚里都胖得要死:齐奥默太太只在礼拜天上教堂参加正场弥撒,才坐车出门。这对体面的夫妻,一星期宴客三次。靠女婿索默维安的名声,齐奥默老头当上了军服咨询委员。丈夫在朝中做了大官之后,齐奥默太太决心炫耀一番:间间房间塞足金银摆设,堆满格调不高但价格不菲的家具,连最简朴的房间也成了琳琅满目的祭堂。宅中之物,即使是件小摆设,也体现出撙节和挥霍之争。小到买一只烛台,齐奥默老头好像也在投放巨资似的。屋里东西多得犹如杂货铺,而阔气的排场也足以说明二老的百无聊赖。杂乱无章之中,索默维安那幅出名的画占着尊荣的一席,成为老夫妻俩最大的安慰。两老每天都要戴上老花镜看上十来遍,过去生活尽在其中,那时是如此忙碌,又如此有趣!
这座邸宅和房间里面,是一派衰老和庸俗的气息,老夫老妻好像在黄金礁石上搁了浅,已经远离人世,远离一切活思想,奥古丝汀看了大为惊异。此刻看到的,是人生画卷的后半部,前半部在约瑟·勒巴那里已经寓目,那是一种忙忙碌碌而没有波澜的生活,像海狸一样按部就班,凭本能过日子。于是,她对自己的愁蹙困顿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骄傲,因为这种忧戚是承一年半美满婚姻的余绪而来,而这一年半,在她眼里抵得过千百空虚可怕的人生。当然,她把这种有失厚道的感想藏在心里,父母面前则尽是显弄新学到的优雅风趣,承欢撒娇,使他们乐意听她抱怨丈夫的话。这类私房话,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特别爱听。齐奥默太太觉得女儿这种非同一般的生活,必定有其离奇古怪之处,连细枝末节都要打听明白。拉富丹男爵的游记,老太太拿起来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完,比起女儿讲的事,加拿大野人的生活,简直是无所足道。
“怎么,女儿,你丈夫和一些脱得精光的女人关在房里,你倒老实得可以,相信他在画画?”
老太太说到这里,摘下眼镜,放在一张小针线桌上,然后整整裙子,两手合着搁在抬起的膝盖上,因为她的脚老搁在脚炉上,垫得很高。
“唉,妈,画家作画都要有模特儿。”
“可是他来提亲的时候,这件事瞒着我们没说。我要早知道,决计不会把女儿嫁给干这一行的人。这种无耻的事,宗教是禁止的。你刚才说,他晚上几点钟才回家?”
“也就是一两点吧……”
两老听了面面相觑,呆了半晌。
“那他是出去赌钱啦?”齐奥默先生过了半晌才问道,“想当年只有赌鬼才这么晚回家。”
奥古丝汀努了努嘴,分明排除这种责难。
“他让你等苦了吧,”齐奥默太太接过话茬,“没有,你自己先睡了,是不是?要是输了钱,这恶魔一定会弄醒你的。”
“倒也不是,妈,他有时倒兴致很高。夜色很好的时候,还时常叫我起来,一起到树林里走走。”
“到树林里走走,半夜三更的?是不是住处挤,房间、客厅都不够大,只好跑出去?这个坏蛋拉你出去走,不是存心让你着凉吗?他是想甩掉你吧。哪里见过一个成家立业、生意顺遂的人,还像夜游神那样东跑西颠的呢?”
“妈,你不知道,要才情飞扬,就得激发情绪。他很喜欢当场……”
“好啊,我倒要叫他当场出彩,你瞧我的!”齐奥默太太打断女儿的话头,“对这样一个男人,你还让他三分?首先,他光喝白开水,我就不喜欢,这对身体没好处。他看到女人吃东西就摇头,是什么道理?真是少见!简直是个疯子。你讲的那些事,叫人意想不到。男人家怎么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过十天半月才回来?他跟你说,是到迪埃普画大海去了,难道真是画海?他在胡编乱造,你真是在白日做梦。”
奥古丝汀刚开口要为丈夫辩解,齐奥默太太就用手一拦,女儿依顺惯了,积习尚存,不敢违抗,只听得母亲冷冷地说道:
“得啦,别跟我再提这家伙啦,他从来没踏进教堂一步,除非为了去看你,去跟你结婚。一个人教都不信,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难道你爸想过要对我隐瞒什么,哪有三天不说一句话,接着又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哎哟,妈呀,对高超之士可不能这么严。要是他们跟大家一般想法,那就不成其为天才了。”
“那好呀,让天才孵在家里,不结婚好了。怎么?天才就可以让老婆受苦倒霉!他有天才,就无所不可了?天才、天才!没有像他那样信口雌黄,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随便打断别人说话,在自己家里称王称霸,弄得你不知所措!他不高兴,老婆也不能快活;他要是伤心,老婆也得跟着发愁。”
“可是,妈,想象最要紧的……”
“什么想象?”齐奥默太太抢着说,“他的想象真叫奇妙,我的天!哪有一个人,也不听听医生的,忽然心血来潮,什么也不吃,只吃蔬菜,这算什么意思?要是信教,倒也罢了,吃素还有个好处,但他还不及胡格诺教徒,连一点儿信仰都没有。他倒好,喜欢起马来,超过喜欢邻人。头发烫得曲曲弯弯的,简直像个异教徒。再说,那些石头雕像,也用得着盖细洁的轻罗纱?白天工作,把窗关起来,而点着灯,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哼,听我说,要是他不这么粗俗无礼,伤风败俗,疯人院还能收他呢。你去请教一下洛霍先生,就是那位圣·舒尔比斯教堂的助理司铎,问问他的意思看,他准会说,你丈夫这种行为,不像一个基督徒……”
“噢,妈,难道你相信……”
“不错,我相信!你爱他,所以这些事,你都看不见。可我记得,你们婚后不久,我在爱丽舍大街遇到过他,骑着马。你猜怎么着?他一忽儿让马没命地快跑,一忽儿又把马一勒,慢吞吞慢吞吞走,当时我心里就想:这个人做事真没准儿。”
“嗨!”齐奥默老头搓着手嚷道,“你出嫁时,我把你的财产跟这怪物的分开,真做对了。”
这时,奥古丝汀一时失口,说出与丈夫不甚相得的实话,两老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齐奥默太太马上提出离婚。一听“离婚”两字,刚才还无所表示的店老板好像突然惊醒过来,那就只听到他说话了,一来因为爱女心切,更何况打一场官司,会给他的止水生活带来跌宕变化。他要出头去打离婚官司,差不多想自己出庭去替女儿辩护。他主动提出,一切诉讼费归他负担,并自告奋勇,由他去找诉讼代理人、律师、法官,搅他个天翻地覆!画家太太反倒害怕起来,谢绝父亲效劳的好意,声称哪怕再倒霉十倍,也不愿离开丈夫;之后,就再也不提自己的忧愁。两老为了宽慰女儿,小地方种种照应,弄得她疲惫不堪。奥古丝汀抽身告退之际,感到高超之辈很难为庸常者流所了解。她懂得,女人的有些烦恼,是很难得到人家同情的,应当对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父母,都三缄其口。上层圈子里的风暴和苦难,只有上层圈子里的高尚之士才能理解。一切事上,唯惺惺才能相惜。
可怜的奥古丝汀回到冰清冷落的家里,瞻前顾后,不胜痛苦。用功对她已毫无意义,再学习也不能使丈夫回心转意。这类烈火般的心灵,她虽然得窥幽微,却束手无策;与他们为伍,快乐分享不到,苦恼却惹了不少。在感情的巨浪面前,社交场合显得那么偏狭渺小,她深感厌恶。总之,此生已是虚度。
一天晚上,她突然有个想法,仿佛一线天光洞烛她黑暗的苦难,而这种想法,也只有对像她这样单纯这样善良的心才会露出笑脸。她决定亲自去见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不是去兴师问罪,索回丈夫,而只想讨教讨教婉转作态的媚功,想使这位上流社会的娇娘看在密友的孩子面上,能关切她这个为人母的人,并想说动她来协力缔造自己日后的幸福,正像她已经铸成她眼前的不幸一样。于是选定日子,一向腼腆的奥古丝汀,拿出超乎寻常的勇气,在下午两点光景,踏上马车,想直接进到这位有名美人的客厅,可是为时尚早,不到她会客时间。
圣日耳曼区那些气象万千的华邸大宅,德·索默维安夫人尚未拜识过。她穿过堂皇典丽的前厅,踏上宏恢壮观的楼梯,走进轩朗宽敞的客厅,尽管时值隆冬,这里还摆满鲜花。陈设高雅,看得出女主人不是在富贵圈中长大,便是过惯养尊处优的贵族化生活的,奥古丝汀感到揪心的痛苦:这样的气派,她想都想不到,很愿探悉其中的奥妙。她嗅到了雍容华贵的气息,也明白了这座屋子为什么对她丈夫特具魅力。她走进公爵夫人的小厅,看到家具、窗帷和布幔,都布置得赏心悦目,她不单妒忌,而且感到绝望。在这儿,凌乱之中见出韵致;奢华之中含有对财富的鄙视。房内飘溢着好闻的气味,香而不腻。窗外的草坪和绿树,与室内的摆设,有珠联璧合之妙。一切都引人入胜,看不出丝毫人工痕迹。奥古丝汀等待接见的沙龙,更是集女主人全部才情之大成。她竭力想从四散的物件中,猜度自己这位情敌的品性,但是杂乱无章,正像井井有条一样,自有某种不易窥破的法度,在纯朴的奥古丝汀眼里,简直成了不解之谜。她所能见到的,就是公爵夫人不愧为女中翘楚。这个感想,对她来说,滋味当然不好受。
“唉,对一个艺术家,”她思忖道,“难道有颗心对他一往情深,还不够吗?要配得上这些强健的灵魂,难道女人也要同样心高气傲才行吗?我能有这个迷人精的教养,就不怕较量,还不旗鼓相当?”
“我不是不在家吗!”
这短短几个字,尽管是在隔壁上房里说的,声音很低,奥古丝汀还是一字不漏听到了,心里突突直跳。
“可是那位太太已经驾到。”贴身女仆答道。
“你真发疯,那就马上请她进来吧。”公爵夫人扬声说,声音顿时变得很甜美,口气也很亲切,显得礼数周全。显然,她是有意说得让人听到。
奥古丝汀虚怯地向前走去。这间上房清新宜人,她看见公爵夫人不胜娇慵的样子,斜倚在绿天鹅绒的长沙发上,背后是杏黄底子的半圆形帷幔。鎏金的青铜摆设,布置得高雅绝伦,把公爵夫人烘托得仿佛是华盖之下的一尊古典雕像。墨绿的天鹅绒,丝毫无损于她诱人的姿色。清浅的光线,不像阳光而像反光,映出她的娇姿美质。赛佛窑的名贵花瓶里,伸出几株珍奇的鲜花,香气四溢。奥古丝汀好像走进画里,惊诧不置,脚步走得那么轻,不意中看到公爵夫人美目流盼,对着画家夫人一时还看不到其人的方向,好像是说:“你耽着别走,你就会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有你作陪,我接见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这时,公爵夫人一眼看到奥古丝汀,款款站起身来,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啊,太太,承蒙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说着嫣然一笑。
“干吗这么虚假?”奥古丝汀心里这么想,只是点了点头。
这阵沉默,真是求之不得。原来少妇发觉这场戏里多了一个角色。此人算得是最年轻、最潇洒、最体面的一位校官。一身既是戎装又是便装的衣着,更显得他风度优美。少年英俊,脸上十分富于表情,上唇蓄着乌黑的菱角髭,下颏是一把浓密的帝式须。两鬓修得很齐整,一头像密林一般乱蓬蓬的黑发,使脸容显得更加精神。他手中摆弄着马鞭,很是潇洒,得意于自己的仪表与修饰。绶带马马虎虎地挽在纽扣上,好像俊逸的风度比军人的英武更值得炫耀似的。奥古丝汀瞧着公爵夫人,同时瞟了一眼上校,含有恳求之意。
“那就再会了,德·艾格勒蒙。回头布洛涅森林见吧。”
听这妖娆女人说话的声气,像是奥古丝汀进来之前,两人就已约定的。她这时用威凌的目光,瞪了军官一眼;这位也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着不胜赞美的神情正欣赏着这素净的鲜花,觉得与高傲的公爵夫人大异其趣。花花公子此刻默默弯腰作别,用长筒靴的后跟一转身,风姿翩翩地走出客厅。奥古丝汀斜眼窥视自己的情敌,看到她正目送英俊的军官离去,即便是那飘瞥的一瞬,其中的脉脉情意,也决计逃不过一个女子的眼睛的。年轻的少妇感到深切的痛苦,眼看自己这次登门拜访只是白跑一趟;这位惺惺作态的公爵夫人,唯渴求人家的恭维奉承,对别人不会有多少体恤之情的。
“夫人,”奥古丝汀声音哽咽地说,“我现在跑来向你求情,你会觉得很奇特;但是,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免异想天开,想必你能见谅。戴奥陶为什么喜欢来你公馆,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举足轻重,我现在都明白了。唉!我只要反躬自问,就能找到许多理由。可是,夫人,我爱我的丈夫呀!两年来我流的眼泪,也没把他的身影从我心上抹去,虽然我已失去他的欢心。我在气头上,也想跟你争个短长;今天我特地前来拜访,就想来领教怎样才能在情场上取胜。噢!夫人。”少妇热切地抓起她情敌的手,公爵夫人任由她握着,“你要是能帮我重新获取我丈夫的……不说爱情,就算是友情吧,我就要拿出为自己都不曾有过的热诚来求上帝保佑你幸福终身。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你身上了。啊!告诉我,你有何妙法,能博得他的欢心,使他连新婚燕尔那段日子也忘了……”
说到这里,奥古丝汀止不住抽泣起来,哽哽咽咽地语不成声。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不好意思,便用手帕捂着脸,一下子把手帕都沾湿了。
“还那么孩子气呢,我的小美人儿。”公爵夫人觉得这场面很新异,很有趣,想到这位少妇或许是全巴黎最贤惠的女子,能得到她的敬意,不禁有点动心,她从画家妻子的手里拿过手绢,亲手替她揩拭泪珠,一边不胜怜爱地嗬嗬嗬地哄她。
静默了一会,妖娆的公爵夫人伸出高贵的双手,攥住奥古丝汀的纤纤素手,用亲切柔和的口气对她说:
“我第一个忠告,就是劝你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哭相总是难看的。应该善于克制悲伤,要知道忧能伤人,而且爱情在痛苦的床上,是睡不长的。再说,神情忧郁,开始固然能略增情韵,不无可爱之处;但老是一副愁容,会把脸上的线条拉长,哪怕最娇艳的脸蛋儿也会憔悴下去。还有一点,我们的暴君都很自负,希望看到他们的女奴成天都快快乐乐的!”
“啊!夫人,我不是没有察觉。看到自己的脸,以前因为得到了爱,得到欢乐,曾经容光焕发,如今却变得灰暗苍白,神情冷漠,怎么不万箭攒心呢!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那可不好,漂亮的太太。我觉得,你的全本故事,我都知道了。首先,你得明白,你丈夫如果变心,与我无关。如果说,我曾把他罗列到自己沙龙里,那我得承认,这完全是自尊心作怪:他这名流,不是哪里都不走动吗?我太喜欢你了,他为我做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事,不便一一奉告。我只透露一桩,或许对我们有点用处,一则可以叫他回心转意,再则也可以治一治他对我的胆大妄为。他这样下去,迟早会坏我名声的。这个上流社会,亲爱的,我是深有了解的。我可不愿意受一个自视颇高的人任意摆布。你该明白,男人们愿意奉承讨好,大献殷勤,尽可听便;但嫁给他们,那可就错了。我们女人家,对才华横溢的男人,固然应该敬佩,像看戏一样加以赞赏,但跟他们一起过日子,对不起!那等于好好的包厢空着不坐,绚丽的幻景放着不看,却跑到后台去看什么机关装置。可怜的孩子,你府上出了点事,是不是?那你就得把自己武装起来,对付他的专横暴虐。”
“啊,夫人!在走进这客厅,见到你之前,我已经心有所悟,有些妙计我是从来都想不到的。”
“那么,有空可常来坐坐,不用多久,这门学问你就可以学到许多小关节。别看是小道,还相当重要哩。这类表面文章,对那些傻瓜,也有半条性命那么要紧;而且即使是天才,才智出众,在这种事上,也会傻得可以,而且这种人不是一个两个。我敢打赌,你对戴奥陶,一向是有求必应,从未加以拒绝的。”
“夫人,对一个倾心相与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
“你真天真得可以,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你得明白,我们越爱一个人,就越不能衷心太露,尤其是对丈夫。两人中间谁爱得深,谁就受罪,更糟的是,迟早会给遗弃。你想占上风,就该……”
“怎么,夫人?难道还要隐瞒、算计、作假、矫饰,而且要一直这样做下去?噢!这种日子怎么过法?请问,难道你……”说着说着就迟疑起来,公爵夫人爽然一笑。
“亲爱的,”这位贵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婚姻要想美满,就得用点心计,要慎之又慎。假如我跟你说婚姻,而你却说爱情,那我们就谈不拢了。你听我说,”她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往下说,“我有幸见过当代多位名流。凡是已经结婚的,除个别例外,娶的夫人都不甚足道。而想不到这些夫人倒能把丈夫镇住,就像皇帝君临天下一样,不说得到丈夫的宠爱,至少得到丈夫的尊重。我很喜欢知道这类秘密,特别是跟我们女人有关的秘密,能找出谜底,很有意思。你知道吗,我的宝贝,这些巾帼英雄的本事,就是把丈夫的性格摸透了,她们不像你,觉得丈夫高出一头,拜倒在他面前,而是卖乖弄巧,点出丈夫品性上的欠缺,而所欠缺的,不管她们自己是否真的具备,总之,在丈夫面前张张扬扬,最终把丈夫收服。再者,还应当知道,这些男人看上去很了不得,实际上都有点疯疯癫癫,就要善加利用。只要决意想收服他们,抱定宗旨,把我们所有的举措、想法、媚功,都用到这上面去,就不怕不能制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也正因为他们心猿意马,我们就不愁没办法左右他们。”
“噢,天哪,”年轻的少妇听后为之骇然,“生活原来如此。简直是搏斗……”
“可不是,得时时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公爵夫人笑道,“我们的功夫,全在似假非真之间。可不能给男人看扁了,不然,得使尽手段,才能重新抬头。你过来,”她加上一句,“我教你一招,包你能把丈夫拴住。”
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领着这位来学御夫术的女弟子,穿过小小的迷宫,来到一座通向客房的暗梯旁。她转动门上的暗锁,略停一停,瞧了一眼奥古丝汀,那种精明和媚姿简直学都学不来。
“告诉你吧,加里里阿诺公爵就是喜欢我!可是,没有我的许可,他就不敢进这道门。他这人,惯于指挥千军万马,面对排炮毫无惧色,但是在我面前……他知道戒惧。”
奥古丝汀叹了口气。她们走进华美的画廊,公爵夫人把画家的妻子领到当年戴奥陶为齐奥默小姐所作的肖像前。一见这画,奥古丝汀不觉惊叫一声。
“这幅画,我早知道不在家里了,”她说,“但没想到……会在这儿……”
“我的小乖乖,我把这幅画要过来,无非想看看一个天才男子会荒唐到什么地步。画,我迟早会奉还的,而真迹会站在摹本之前,倒是我始料所不及的。趁这会儿说话的工夫,我叫下人把画送到你车上去。有了这件法宝,这辈子还管不住丈夫,真也不成其为女人了。再有倒霉事儿,只能怪你自己了!”
奥古丝汀俯身吻了一下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把她搂进怀里拥抱一阵,情意之缱绻,足以到第二天就把她忘个一干二净。这种场面,换了别人,不像奥古丝汀那么贤惠的,会把秉性的憨厚纯良彻底毁掉。公爵夫人揭示的奥秘,说有用也有用,说有害也有害,因为上层社会尔虞我诈的手段,对奥古丝汀无异方枘圆凿,正像约瑟·勒巴的器识狭隘和母亲大人的卑俗说教,对她不相宜一样。人生中只要稍有差池,就会陷我们于阴错阳差的境地,造成难言的后果!奥古丝汀的处境,就像阿尔卑斯山的牧人突然遇上雪崩:略一迟疑,或者听到同伴呼救声就跑过去,结局就不堪设想。处于这种危局,一个人不是为之心碎,就会变得心硬如铁。
德·索默维安太太在回家路上,情绪波动之大,非笔墨所能尽述。加里里阿诺夫人的一席话,把她心里搅得乱腾腾的。她像寓言中的小羊,各种想法互相抵牾,狼不在眼前,便勇气十足。她自言自语,设计划策,想装得千娇百媚,就像对着丈夫一样讲起话来,恢复了女人家能说会道的本领,可是一想到戴奥陶雪亮的眼睛会盯着她,先就战栗起来。她进门问先生在不在家,说话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得知丈夫不回来吃饭,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像死囚不服原判,上诉期间不管多短,也像有漫漫的一生似的。她把画像摆在自己房里,怀着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候丈夫回来。她预感到,今后的祸福穷通,就在此一举,所以听到一点儿声响,便心惊肉跳;甚至连挂钟的摆动,也像在推波助澜,加重她的疑惧。她东摸摸,西弄弄,挨延时光。她突然心生一计,想把自己打扮得跟画里一模一样。深知丈夫遇事踟蹰的性格,她叫下人把房里灯光点得通亮,非同寻常,相信丈夫回来,出于好奇,一定会到她房里来。
午夜刚过,马车夫一声吆喝,公馆的大门随即拉开。院子里静悄悄的,画家的马车辗过石板路面停了下来。
“灯光通明,是什么好兆头啊?”画家走进太太的房间,声音里透着高兴。
奥古丝汀灵机一动,抓住良机,奔过去勾住丈夫的脖子,手指着那张画。画家一瞧,顿时像石头似的呆住了,眼睛看看奥古丝汀,又看看指证罪证的画像。怯弱的妻子,吓了个半死,看见丈夫逐渐变脸,凶相毕露,额上的皱纹像乌云一般攒聚拢来,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丈夫两眼冒火,声音低沉地质问道:
“这幅画,在哪里找到的?”
“是德·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还给我的。”
“是你讨来的?”
“我压根儿不知道画在她那儿。”
这个天使甜润的,或者说悦耳的嗓音,足以感化吃人生番,却不能打动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艺术家。
“瞧她干的好事!”画家大吼一声,“这口气,我非出不可!”他大步踱来踱去,“我要把她画出来,叫她丢尽脸面,无地自容。对,我要把她画成放荡的梅煞灵(messaline),深更半夜从宫里逃出去跟人私奔!”
“戴奥陶!……”奥古丝汀的声音像要断气似的。
“我要她的命。”
“我的朋友!”
“她看上了骑兵上校,就因为那小子骑马骑得好。”
“戴奥陶!”
“哼,别管我!”画家的声音简直近乎号叫。
整个情景,描述下来只会叫人厌恶。总之,到了最后,画家发火发得忘乎所以,大吵大闹,换了一个比奥古丝汀年轻的女人,准以为他神经错乱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齐奥默太太突然跑去看女儿,发觉奥古丝汀面无血色,两眼红肿,头发散乱,手中拿着一块哭湿的手绢,望着地上撕成碎片的画布和砸得不可收拾的镀金画框,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奥古丝汀悲痛得失去知觉,只用绝望的手势,指了指狼藉满地的布片碎屑。
“哟,这倒是一笔损失呢!”猫球商店的皇太后嚷道,“画是画得真像,的确不错。但我听说,街上有人代画肖像,张张讨人喜欢,才收五十个银币。”
“哎,妈!……”
“可怜的孩子,这才对啦!”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其中的意思,齐奥默太太并没懂得,“算了吧,孩子,天底下的人,只有做母亲的才最知疼爱。我的心肝,我全猜到了。把你的伤心事统统说出来,我来安慰安慰你。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这家伙是个疯子!你的贴身女仆告诉我好些事,就更加不近人情了……这真是个恶魔!”
奥古丝汀用手指按着苍白的嘴唇,好像哀求母亲别说了。经过昨夜这个可怕的夜晚,苦难已教会她要逆来顺受,而这种隐忍功夫,在一般做母亲的和多情女子身上,远远超过常人的能耐,显示女子身上有些动人心弦的品性,上帝是拒绝恩赐给男人的。
蒙玛脱公墓里,现有一块不高的墓碑,据碑文记载,德·索默维安夫人终年二十七岁。这位娇弱的女人生前有位朋友,他从简朴的碑文里,得以窥到她戏剧性一生的临终一幕。年年岁岁,每逢十一月二日这个庄重的日子,他走到这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前,心里总要想:是不是只有不像奥古丝汀那么脆弱的女性,才经得住天才强劲的拥抱?
“那些卑微朴野的鲜花,”他心里寻思道,“开在深山幽谷确是百般芳菲,一旦移栽到天际日边,那里烈日炎炎,更有风雨相摧,或许就更易凋谢。”
一八二九年十月,作于马弗里埃
罗新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