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因此要写自传——什么样的生活!我曾经生活过吗?——我年轻,脸上没有皱纹,心中没有情欲——噢!我的生活是多么平静,它显得多么幸福愉快,宁静单纯!啊!它安定又沉默,好像一座坟墓,活人简直像死人。
我几乎没有生活过;我根本不熟悉社会,也就是说,没有情妇,没有奉承者,没有仆人,没有车马;(就像人们所说的)我没有进入社会,因为我总觉得社会是虚假和浮夸的,充满了罪犯,使人厌倦,很不自然。
然而,我的生活,不是发生的事件;我的生活,就是我的思想。
究竟是什么思想把我带到现在这个年纪?大家都在微笑,过着幸福生活,结婚,相爱,那么多人沉醉在各种爱和各种光荣里,宴会上,那么多灯光闪耀,酒杯都斟得满满的,而我却茕茕孑立,赤身裸体,对任何灵感与诗意表示冷淡,感到自己在死去,痛苦难忍地嘲笑我缓慢的临终——好似这个享乐主义者,割开静脉血管,在芳香的澡盆里沐浴,笑着死去,就像一个人参加狂饮乱舞疲倦地出来,酩酊大醉。
噢!这个思想是多么长!它好像七头蛇一样从所有的方面来吃我。悲伤痛苦的思想,哭泣的小丑的思想,沉思的哲学家的思想……
噢!对!在我的一生中度过了多少漫长单调、用来思考与怀疑的时光!多少个冬季的白天,我低头面对没有烧尽的木柴,在夕阳淡淡的反光里呈现白色,多少个夏季的傍晚,我在田野里观看云彩消逝与展开,小麦在微风吹拂下弯曲,倾听树叶飒飒作响与大自然夜晚的叹息!
噢!我童年时是多么爱幻想!我是个多么可怜的狂人,没有固定的观念,没有确实的见解!我注视水在树丛里流动,挂满树叶的枝条弯曲着,落英缤纷;我从摇篮里凝视蓝天中的月亮,月亮照亮我的房间,在墙上画出奇异的形状;我面对美丽的太阳,或白雾笼罩、繁华满树、雏菊开放的春晨,就心醉神迷。
我也曾喜欢观看大海——这是我最温馨美妙的回忆之一——海浪一个接一个地翻涌,碎成沫子,在沙滩上铺开,叫喊着在碎石与贝壳上退去。
我在悬崖上奔跑;我抓起一把海沙,让海沙从我的手指缝里漏下去,随风飘洒;我把漂流物往水里按下去;我深呼吸海边带咸味的新鲜空气,顿感心旷神怡,充满力量和诗意,思想宽阔起来;我注视着广阔无垠的空间和无限,我的心灵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而损坏。
噢!那里不只是地平线无边无际,还有巨大的深渊,噢!不,一个更宽更深的深渊在我面前张开。这个深渊没有风暴;如果起了风暴,它就会变得满满的——然而它是空的!
我心情愉快,爱笑,爱生活,爱我的母亲。可怜的母亲!
我还记得,当我看见马儿在大路上奔驰,喘着热气,汗水湿透了鞍辔,就感到高兴;我喜欢马车单调有节奏的小跑,支撑车厢的宽皮带不停地晃动;后来,马车停下来,田野里一片寂静。可以看到从马的鼻孔里喷出热气,摇摇晃晃的马车在支承弹簧上更加稳固,风吹在窗玻璃上;这一切……
噢!我也睁大眼睛望着身穿节日盛装的人群,他们兴高采烈,乱哄哄的,大声喊叫,那是动荡不安的人海,比暴风雨更加愤怒,比暴风雨的狂怒更加愚蠢。
我曾喜欢战车、战马、军队、作战服、激昂的鼓声、冲锋陷阵的呐喊、炸药、在城内街上滚滚向前的大炮。
孩童时,我曾喜欢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少年时,我曾喜欢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长大成人后,我什么也不再喜欢了。
然而,有多少事深藏在我的内心!又有多少内在的力量,多少愤怒与爱情的波涛,在这个如此软弱、如此脆弱、如此下垂、如此疲乏、如此衰竭的心脏里,相互碰撞,变得粉碎!
有人要求我重新开始生活,把自己混入人群!……被折断的树枝怎么能结出果实?被风刮走的树叶又卷在尘土里,怎么能返青?为什么这么年轻,却有那么多辛酸苦楚?我知道什么?也许我命中注定要这样生活,没有挑起重担之前就疲倦了,没有跑步之前就气喘吁吁……
我热情饱满地读书,工作,我写作。噢!我那时多么幸福!我的思想是怎样在谵妄之中高飞!飞在那不为人知的地区,那里没有人,没有行星,没有太阳!如果可能的话,比上帝的无限更广阔的无限,在那里,诗歌在一种爱情与心醉神迷的气氛里得到安慰并且展开翅膀;然后,应该从这些高尚境界再下降到词语——怎样通过话语在诗人心中升起和谐?怎样使巨人妙语如珠、得心应手,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膨胀起来,撑破了戴在手上的手套?
在那里还有失望;因为我们接触地球,接触这个冰冷的地球,一切火都要熄灭,一切力量都要变得软弱!诗歌通过什么阶梯从无限下降到实际,诗歌是怎样渐变、下降而不至于粉碎?怎样使这个拥抱无限的巨人缩小?
于是,我忧愁而又绝望,感到我的力量使我极度疲乏,也感到这个弱点使我羞愧,因为话语只不过是思想遥远的变弱了的回声;我诅咒我最珍贵的梦想,诅咒我在创造的极限上默默花去的时间;我觉得某种空虚和难以满足使我焦虑不安。
我被诗歌弄疲乏了,就冲入沉思的田野。
起初我热衷于以人为对象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研究,要弄明白人究竟是什么,直至剖析一切假设,就最抽象的假定进行讨论,精确严格地推敲最空洞的词。
人,就像被一只陌生的手抛向无限的沙粒,就像腿部无力的可怜的昆虫,想在深渊的边沿站住,努力使自己在树枝上不跌倒,他喜爱道德、爱情、自私自利、野心,他把这一切都变成美德,以便站得更稳,他紧紧抓住上帝,但他总是缺乏力气,松了手,就往下掉……
人希望理解不存在的东西,从虚无中创立一门学问;人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做成的,他卓越的天才停留在一根草上,不能跨越尘埃那样的问题!
我感到疲倦,于是,我怀疑一切。尽管我年轻,却已经衰老;我的心上有皱纹,看到一些老人依然生气勃勃、充满热情与信仰,我便苦涩地笑自己,这么年轻,却对生活、爱情、荣誉、上帝、所有存在的东西与可能存在的东西,这么不抱幻想。
然而,在领会虚无的信仰之前,我自然地感到害怕;在深渊边沿,我闭起眼睛——我跌了进去。
我感到高兴,不再需要坠落。我冷静安宁得像一块墓碑。我认为在怀疑中找到了幸福;我是多么荒谬!我在不可估量的空虚里打滚,这巨大的空虚,当人们靠近它的边缘,令人毛骨悚然。
我从怀疑上帝,发展到怀疑道德。这脆弱的思想,虽然每个世纪它都能够在法律这个脚手架上竖立起来,却更加摇摆不定。
我以后会把这阴郁沉思的生活的全部情况告诉你,这种生活是坐在炉火边度过的;我双臂交叉,总是厌烦地打哈欠,整天孤零零的,不时转动眼睛观看邻居屋顶上的积雪,观看淡淡的夕阳残照,观看我房间的地面,观看一个变黄了的缺牙的死人头在我的壁炉上做怪相——这是生活的象征,像生活一样冷酷和爱嘲讽。
不久,你也许会读到那颗备受打击、痛苦悲伤的心所经历的焦虑不安。你将会知道这个如此宁静、如此普通、如此充满感情、如此没有行动的生活中的奇遇。
而你然后会对我说,一切是否不是嘲笑和嘲弄,所有在学校里歌颂的,所有在书本里长篇大论陈述的,所有被看见的、被感觉到的、被谈论的、所有存在的,是否……
我要说的痛苦太多了,而又说不完。好吧!但愿这一切不是出自怜悯、烟雾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