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2)
如果把“尽性”两字懂得透彻,我以为生活目的在此,生活方法也就在此。人性固然是复杂的,可是人是动物,基本性不外乎动。从动的中间我们可以寻出无限快感。这个道理我可以拿两种小事来印证:从前我住在家里,自己的书房总欢喜自己打扫。每看到书籍零乱,灰尘满地,你亲自去洒扫一过,霎时间混浊的世界变成明窗净几,此时悠然就座,游目骋怀,乃觉有不可言喻的快慰,再比方你自己是欢喜打网球的,当你起劲打球时,你还记得天地间有所谓烦恼吗?
你大约记得晋人陶侃的故事。他老来罢官闲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砖。晨间把一百块砖由斋里搬到斋外,暮间把一百块砖由斋外搬到斋里。人问其故,他说:“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他又曾对人说:“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其实惜阴何必定要搬砖,不过他老先生还很茁壮,借这个玩艺儿多活动活动,免得抑郁无聊罢了。
朋友,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木,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喜欢这些玩艺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就在此祝你
谈谈笑笑,
跑跑跳跳!
你的朋友 孟实
谈静
朋友:
前信谈动,只说出一面真理。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受。所谓“感受”是被动的,是容许自然界事物感动我的感官和心灵。这两个字含义极广。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受;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颜,同一和声,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天资境遇而不同。比方路边有一棵苍松,你看见它只觉得可以砍来造船;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凉;旁人也许说它很宜于入画,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再比方街上有一个乞丐,我只能见到他的蓬头垢面,觉得他很讨厌;你见他便发慈悲心,给他一个铜子;旁人见到他也许立刻发下宏愿,要打翻社会制度。这几个人反应不同,都由于感受力有强有弱。
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强烈。比方诗人和美术家,你见不到的东西他能见到,你闻不到的东西他能闻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请伯牙向他弹琴,他也只联想到棉匠弹棉花。感受也可以说是“领略”,不过领略只是感受的一方面。
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
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
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
你姑且闭目一思索,把这幅图画印在脑里,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这首诗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恰当!
一般人的生活干燥,只是因为他们的“半亩方塘”中没有天光云影,没有源头活水来,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趣味。
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也由于修养。
大约静中比较容易见出趣味。物理上有一条定律说:两物不能同时并存于同一空间。这个定律在心理方面也可以说得通。
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灵。
我所谓“静”,便是指心界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远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所以习静并不必定要进空谷,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参禅。静与闲也不同,许多闲人不必都能领略静中趣味,而能领略静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闲。在百忙中,在尘市喧嚷中,你偶然丢开一切,悠然遐想,你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无穷妙悟便源源而来。这就是忙中静趣。
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人人知道的诗下注脚。这两句诗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近来看周启孟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徘句: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觉得这种情境真是幽美。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很多。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古诗作者姓名佚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陶渊明《时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陶渊明《饮酒》
目送飘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叔夜《送秀才从军》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王摩诘《赠裴迪》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你只要仔细玩味,你便可以见到这个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梁任公的《饮冰室文集》里有一篇谈“烟士披里纯”,詹姆斯的《与教员学生谈话》(James:Talks To Teachers and Students)里面有三篇谈人生观,关于静趣都说得很透辟。可惜此时这两部书都不在手边,不能录几段出来给你看。你最好自己到图书馆里去查阅。詹姆斯的《与教员学生谈话》那三篇文章(最后三篇)尤其值得一读,记得我从前读这三篇文章,很受他感动。
静的修养不仅是可以使你领略趣味,对于求学处事都有极大帮助。释迦牟尼在菩提树阴静坐而证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
古今许多伟大人物常能在仓皇扰乱中雍容应付事变,丝毫不觉张皇,就因为能镇静。现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这潮流里,自然也难免跟着旁人乱嚷。不过忙里偶然偷闲,闹中偶然觅静,于身于心,都有极大裨益。你多在静中领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们看着你也快慰些。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也。你对着有趣味的人,你并不必多谈话,只是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可觉得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罢?
眠食诸希珍重!
你的朋友 孟实
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朋友:
第一信曾谈到,孙中山先生知难行易的学说,和不读书而空谈革命的危险。这个问题有特别提出讨论的必要,所以再拿它来和你商量商量。
你还记得叶楚伧先生的演讲吧?他说,如今中国在学者只言学,在工者只言工,在什么者只言什么,结果弄得没有一个在国言国的人,而国事之糟,遂无人过问。叶先生在这里只主张在学者应言国,却未明言在国亦必言学。恽代英先生更进一步说,中国从孔孟二先生以后,读过二千几百年的书,讲过二千几百年的道德,仍然无补国事,所以读书讲道德无用,一切青年都必须加入战线去革命。这是一派的主张。
同时你也许见过前几年的上海大同大学的章程,里面有一条大书特书:“本校主张以读书救国,凡好参加爱国运动者不必来!”这并不是大同大学的特有论调,凡遇学潮发生,你走到一个店铺里,或是坐在一个校务会议席上,你定会发现大家窃窃私语,引为深忧的都不外“学生不读书,而好闹事”一类的话。因为这是可以深忧的,教育部所以三令五申,“整顿学风!”这又是一派的主张。
叶、恽诸先生们是替某党宣传的。你知道我无党籍,而却深信中国想达民治必经党治。所以我如果批评叶恽二先生,非别有用意,乃责备贤者,他们在青年中物望所系,出言不慎,便不免贻害无穷。比方叶先生的话就有许多语病。国家是人民组合体,在学者能言学,在工者能言工,在什么者能言什么,合而言之,就是在国言国。如今中国弊端就在在学者不言学,在工者不言工,大家都抛弃分内事而空谈爱国。结果学废工驰,而国也就不能救好,这是显然的事实。恽先生从中国历史证明读书无用,也颇令人怀疑。法国革命单是丹东、罗伯斯比尔的功劳,而卢梭、伏尔泰没有影响吗?思想革命成功,制度革命才能实现。辛亥革命还未成功,是思想革命未成功,这是大家应该承认的。
中国人蜂子孵蛆的心理太重,只管诱劝人“类我类我”!
比方我喜欢谈国事,就藐视你读书;你欢喜读书,就藐视我谈国事。其实单面锣鼓打不成闹台戏。要撑起中国场面,也要生旦净丑角俱全。我们对于鼓吹青年都抛开书本去谈革命的人,固不敢赞同,而对于选参与爱国运动为厉禁的学校也觉得未免矫枉过正。学校与社会绝缘,教育与生活绝缘,在学理上就说不通。若谈事实,则这一代的青年,这一代的领袖,此时如果毫无准备,想将来理乱不问的书生一旦会变成措置咸宜的社会改造者,也是痴人妄想。固然,在秩序安宁的国家里,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用不着学生去干预政治。
可是在目前中国,又另有说法:民众未觉醒,舆论未成立,教育界中人本良心主张去监督政府,也并不算越职。总而言之,救国读书都不可偏废。蔡孑民先生说:“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两句话是青年人最稳妥的座右铭。
所谓救国,并非空口谈革命所可了事。我们跟着社会运动家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力已竭,声已嘶了。
而军阀淫威既未稍减,帝国主义的势力也还在扩张。朋友,空口呐喊大概有些靠不住罢?北方人奚落南方人,往往说南方人打架,双方都站在自家门里磨拳擦掌对骂,你说:“你来,我要打杀你这个杂种!”我说:“我要送你这条狗命见阎王。”
结果半拳不挥,一哄而散。住在租界谈革命的人不也是这样空摆威风吗?
五四以来,种种运动只在外交方面稍生微力,但是你如果把这点微力看得了不得的重要,那你就未免自欺。“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侮”的成分一日不减绝,你一日不能怪人家侮你。你应该回头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看看政府是什么样的一个政府,看看人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民。向外人争“脸”固然要紧;可是你切莫要因此忘记你自己的家丑!
家丑如何洗得清?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不过从前一般社会运动家大半太重视国家大政,太轻视乡村细务了。我们此后应该排起队伍,“向民间去”。
我记得在香港听孙中山先生谈他当初何以想起革命的故事。他少年时在香港学医,欢喜在外面散步,他觉得香港街道既那样整洁,他香山县的街道就不应该那样污秽。他回到香山县,就亲自去打扫,后来居然把他们门前的街道打扫干净了。他因而想到一切社会上的污浊,都应该可以如此清理。
这才是真正革命家!别人不管,我自己只能做小事。别人鼓吹普及教育,我只提起粉笔诚诚恳恳的当一个中小学教员;别人提倡国货,我只能穿起土布衣到乡下去办一个小工厂;别人喊打倒军阀,我只能苦劝我的表兄不为非作歹;别人发电报攻击贿选,吾侪小人,发电报也没有人理会,我只能集合同志出死力和地方绅士奋斗,不叫买票卖票的事在我自己乡里发生。大事小事都要人去做。我不敢说别人做的不如我做的重要,但是别人如果定要拉我丢开这些末节去谈革命,我只能敬谢不敏(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那位少年虚无党临死时所说的话,最使我感动,可惜书不在身旁,不能抄译给你看,你自己寻去罢)。
总而言之,到民间去!要到民间去,先要把学生架子丢开。
我记得初进中学时,有一天穿着短衣出去散步,路上遇见一个老班同学,他立刻就竖起老班的喉嗓问我:“你的长衫到哪里去了?”教育尊严,哪有学生出门而不穿长衫子?街上人看见学生不穿长衣,还成什么体统?我那时就逐渐觉得些学生的尊严了。有时提起篮子去买菜,也不免羞羞涩涩的,此事虽小,可以喻大。现在一般青年的心理大半都还没根本改变。学生自成一种特殊阶级,把社会看成待我改造的阶级。
这种学者的架子早已御人于千里之外,还谈什么社会运动?
你尽管说运动,社会却不敢高攀,受你的运动。这不是近几年的情形吗?
老实说,社会已经把你我看成眼中钉了。这并非完全是社会的过错。现在一般学生,有几个人配谈革命?吞剥捐款聚赌宿娼的是否没曾充过代表,赴国大会?勾结绅士政客以捣乱学校是否没曾谈过教育尊严?向日本政府立誓感恩以分润庚子赔款的,是否没曾喊过打倒帝国主义?其实,社会还算是客气,他们如要是提笔写学生罪状,怕没有材料吗?你也许说,任何团体都有少数败类,不能让全体替少数人负过。
但是青年人都有过于自觉的幻觉,在你谈爱国谈革命以前,你总应该默诵几声“君子求诸己!”
话又说长了,再见罢!
你的朋友 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