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儒仁的栈道(5)
广宁堂里,儒仁给高太爷斟了一杯清茶,高太爷抿了一口,惊讶地问儒仁:严冬之季还有此清香,你是如何收藏的?
儒仁钦佩地说:您老真是品茗大师,一口就知是何茶了。
原来,今天儒仁沏的是当地特产的荷叶茶。此茶产自洪泽湖中穆墩岛,早就闻名遐迩。乾隆年间就和穆墩岛莲子、半城花亭百合被列为古泗州三大贡品。只是此茶难于保存,入冬即散味。
儒仁说,也无特别之法,只需将此茶装于青竹筒中,上以莲心覆盖,每月将竹筒置于湖水中浸润一个时辰即可。高太爷啧啧称奇,说来年老朽也如法炮制。往日,用茶后,就该服汤药了,儒仁说今天多加了两味草药,得多煎些时间,到大半晌时,高太爷才把汤药服了。服过汤药,儒仁便安排上饭,今天的饭菜也很特别,全是当地土产,穆墩岛莲子、花亭百合当然也在其中,高太爷笑言:今天三大贡品都品尝了,我也当了一回皇帝。
儒仁笑道:还有一样您老没享受到。乾隆帝当年还在泗州城洗了个“神仙浴”呢。
“神仙浴”?老朽尚未听说过。“神仙浴”是皇家汤池专用之法,祖上有此秘方,先父说非德高望重之人不能享用,故从不让家人染指。您老是乡里泰斗,足配此浴,今天晚辈就为您泡上一池,以报您老关爱之恩。高太爷喜不自禁,说这神仙浴名称怪撩人,不知用何物泡制?有何玄妙?
儒仁说:请老太爷恕罪,此方广宁堂有祖训,不可示人。我略微介绍几味,您老便知此浴名不虚传。主料有沉香、秦艽、威灵仙。《本草备要》称:沉香性温,入脾,佑肾,壮阳,行气,祛寒;秦艽能通络舒筋;威灵仙辛散善走,祛风化湿,使湿邪随汗而解。其余十多味不便再说,浴过便知玄妙了。您老稍候片刻,我去隔壁调制汤池。
隔壁是一间住房,置一张木床,床前有一大木桶,已装了半桶热水,颜色微红,清香扑鼻,让人神清气爽。儒仁进来后,小喜子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布袋,解开,里面是一瓶双沟大曲,还有一个铁盒,装的竟然是洋金花末。
儒义见了大惊:哥———儒仁一言不发,拔开酒瓶塞子,往木桶里倒了点双沟大曲,待酒味显现,又加了两把洋金花末。这才恻然地对儒义说:势如此,非此法难以留他。快请高太爷过来洗浴吧。
果真,这神仙浴非同小可,一会儿工夫,高太爷就皮肤红润,血脉膨胀,肠胃通气,好不舒坦。高太爷不由天良发现,想这韩儒仁确实不错,品行端正,仁义道德堪称楷模,要是真把他办了,心有不忍。又想人情大不过王法,谁叫你通共窝共,反蒋主席反国民政府呀呢!我助铸九拿你也是一心为国,你可莫怪老夫无情呀!想到此,高太爷便放松身心,顿时就产生了一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于是,这位洪泽湖西南的土皇上,没来得再调整一下姿势,就在神仙浴里红光满面地睡着了。
十一
天真的变了,先是小雨淅沥,跟着便又雪花飘洒,整个天地间一片迷茫。
高太爷在神仙浴里梦了一番周公后醒来了。只觉得浑身精力充沛,四肢有力,还有了一种老当益壮的冲动。待他穿好衣服后,一件更大的喜事等着他:儒仁说儒厚回来了,几位弟兄都乐意把那幅《美女邀饮图》送给高太爷。
高太爷喜得气喘如牛。忙谢道:韩大掌柜这般重礼,老朽如何受得?儒仁说:您老不必过谦,古人言“货唯卖与识主方得其价,马唯遇伯乐方得其主”。我为《美女邀饮图》的归宿高兴哪!说话间,田贵搬来一张饭桌,小喜子等又抬来一蒸笼饭菜,高太爷见了,想可不敢在此吃晚饭了。忙说:晌饭吃得太饱,晚饭就不吃了。天晚了,我得回去了。
儒仁笑说:非留您老吃饭,是请您老与美女对酒当歌也。高太爷听了,便来了兴致,乐得呵呵直笑,说:那就客随主便,我就见识见识这宝贝吧。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儒厚把画拿来,儒仁不悦了,说怎这么拖沓呢?便自己去取,却也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捧了一个紫檀匣进来,打开,是一件黄绫包裹的画轴,解开黄绫,将画轴挂在画钩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眼前出现的是一幅六尺中堂,果如儒仁所说,画中仅有美女一人,脸色粉白,手举酒杯,立于翠竹之下,构图极为平常,并无特别之处。儒仁给高太爷斟了一杯酒,说:我先敬您老一杯。
高太爷心情高兴,一饮而尽。这酒醇厚香绵,刚落入肚中,似春虫吃咬,却不难过,只觉精气上扬,高太爷惊问:何酒?儒仁说:乃龙种浸泡的百年双沟原浆。龙种?是何物什?
就是丈二花蟒刚生之卵,用此泡酒,常饮可生精养气,延年益寿。稀罕,稀罕,实在稀罕。高太爷又饮了一杯,更加神采飞扬。儒仁又给高太爷斟了第三杯,说:您老诗词皆佳,就请您老赋诗与佳人对饮。
高太爷被两杯龙种酒喝得热血沸腾,说那老朽就聊发少年狂吧。即开口吟道: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吟罢,将酒杯与画中美女手中之杯碰了一下:请玉人同饮!便一饮而尽。奇迹发生了,高太爷面前的画中佳人,似已嗅到酒气,人便有了灵气,脸面就渐渐活泛起来,先是红了一点,继而整个艳成了桃花,好像给酒气熏醉了。
高太爷见了,惊为天物,想此生有《美女邀饮图》做伴,有“龙种酒”“神仙浴”得享,实为人中之仙也。得提醒铸九,千万不可毁了那张秘方。更不可泄了《美女邀饮图》的去处,这可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其实,《美女邀饮图》实为观湖岭姜先生所赠。用料为朱砂一钱,焰硝三分,捣碎和匀,用陈年老酒调配成烂泥状,装入壶中盖好,埋在向阳的泥土中,一个月后取出,用石器拌匀;绘画时,先用芥壳制的粉衬底,然后用上述朱砂粉涂于画纸上,在日中晒干;然后再用墨绘画人像;画中人物脸面便可遇酒气而变,酒气消失,画面则由红转白。“龙种酒”中,被加入提神的“春来草”,“神仙浴”中,让高太爷产生奇妙感觉的则是洋金花,此物常用对身体无益。儒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时,高太爷已不能把持,说贤侄,围炉把盏,人生快事,你也赋诗一首,助个雅兴吧。儒仁也不推辞,说我不通平仄,依稀记得几句曹孟德的《短歌行》,就诵了前后四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高太爷听了,知儒仁这是在称颂他,更加心情欢畅,当即投桃报李,口占一绝:
暮雨白雪春正融,贤侄置酒画堂中。适之举杯邀佳人,只关诗趣不关情。
高太爷手捻长须,声音洪亮,得意处皓首摇摆,颇有李太白遗风。儒仁见了,心中深为惋惜,此人满腹文章,却穷奢极欲,巧取豪夺,实乃可叹,可恨!
这时,后院传来咣当一声响,高太爷向窗外望去,天已黑了,想这是在搬动那只小船,看来他们要行动了。果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压着嗓门的说话声。跟着,吱呀一声,想必是后院的木门也打开了。下一步,是把那条小木船抬到河边,共党分子该坐它逃跑了。《美女邀饮图》到手了,我可不能坐在人家里看风景,那就太不识相了,我得赶快走。高太爷便放下酒杯,果决地起身告辞,儒礼和一个卫兵便过来说,今天街面上修排水沟,把路面挖断了,青石板也撬掉了,再加上雨雪泥泞,大车出不了门,得到街上脚手行里雇顶小轿,把高太爷送到街口的大车店里,再雇辆马车回高楼。
高太爷宽宏地说:那还等什么?就叫顶轿子吧。儒仁说:这样甚好,快去把轿子唤来,送老太爷去大车店。儒礼应声去了。高太爷便抱着紫檀匣,心急如焚地等着轿子。此时,夜色四合,天昏地暗,万籁俱寂,雨雪蒙蒙。广宁堂后院透出一缕苍黄的灯光,青石板上,映出一片片清亮的水渍。纷乱的人影在灯光下摇晃不定,显得神秘诡异。那只原本在广宁堂后院的小木船,已静静地泊在“流清汊”里。浪花轻柔地拍打着船体,绳索颤悠地摇曳着,漾起一圈圈细细的纹,使河面显得越发的静谧。一只马灯出现了,跟着一副担架出现在广宁堂的后门,抬担架的是小喜子和二牛。这段路很短,走起来却很长,许是怕颠了担架上的伤号,小喜子和二牛不是在走,而是在挪。赵金城身背被褥跟在儒厚身后,他几次想上前探探担架上的那个伤号,怎奈儒厚紧紧拉住他的胳膊,说小心路滑,莫跌倒脏了被褥。
小土路在一寸一寸地缩短,终于到河边了,一行人上了小木船,二牛划动船桨,小木船打了个忽悠,便吱吱呀呀地往安东河口荡去。这时,“流清汊”的堤岸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赵金城按捺不住,一把掀开了蒙在伤号头上的棉被,赵金城傻眼了,昏黄的灯光下,他想象中的共党分子竟然是一位鬓角花白、满脸沧桑的老者。此人正是被韩家兄弟尊重如父的老管家吕叔。
广宁堂里,一个保安团卫兵领着两个轿夫抬着一顶绿呢小轿一溜小跑到了前院客厅门口,儒仁说路远,雨雪大,你俩要把老太爷抬好,我有赏钱。柴房里有蓑衣,斗篷,去穿戴上。两个轿夫就随着儒礼进了柴房,几乎是喝口水的工夫,两个轿夫就披了蓑衣,戴了斗篷,从厢房出来,还给高太爷的四个保安团卫兵也各拿了件蓑衣和斗篷,待卫兵穿戴完毕,儒仁又给了卫兵两块大洋,说天黑,雨雪大,给老太爷雇辆有厢的马车。
保安团卫兵高兴,说几步路就到大车店了,韩大掌柜放心。说话间高太爷已从堂屋走了过来,没待儒仁开言就掀开轿帘坐了进去。儒仁说这雨雪太大,老太爷您不如暂住一夜,明早再走吧。此时高太爷已是如坐针毡,片刻也不想等了,也片刻不能等了。后门外,共党分子即将被捉,干儿子的虎狼兵丁就将闯进来拿人、抄家,自己等在这里,不免尴尬,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起轿,起轿,起轿!高太爷顾不得斯文了,扯着嗓子连声催促。
恭敬不如从命,儒仁只好一边躬身相送,一边颤巍巍地拖声喊道:老太爷走好!老太爷保重!
两个轿夫不敢怠慢,一哈腰,只见轿顶水珠飞溅,绿呢小轿已稳稳地托在了肩上。
随着小轿离地,儒仁腿一软,便瘫在儒礼肩上。这几个月来,他的心血熬干了,周立民这块重如泰山的巨石,压得他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终日。为良心,为自保,他殚精竭虑,穷其心智,自损人格,让高铸九、高太爷落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思维定式,“明修”了前门撤岗的“栈道”,“暗度”院后“流清汊”的“陈仓”;而这条“栈道”,这个“陈仓”不是别的,正是高铸九的义父,满腹经纶、手眼通天的高太爷高适之。让高家父子的守株待兔打草惊蛇等诸多妙计,成为笑谈;霸占、吞并广宁堂的诸多阴谋,成为一枕黄粱梦。
绿呢小轿到了前厅了。开门!开门!在卫兵的吆喝声中,广宁堂前街两扇大木门在通红的烛火中嘎吱吱地打开了。就这样,在大门口保安团岗哨的注目礼下,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卫兵护送下,被国民党泗县当局悬赏五千大洋缉拿的中共淮北特委特派员周立民,将自己的“栈道”抬在肩上,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广宁堂。
此时,烛光摇曳,雨雪淅沥,寒风习习,风雨中的广宁堂肃然地注视着这个名叫儒仁的韩家子弟,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它发出的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原载《佛山文艺》
201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