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No.023悬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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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约(2)

那只手温柔地拉住你的手。你努力伸长一只手,让自己够得到她的指尖,另一只手按住了书包。那里,是新发的书本和作业本,第一课是拼音,第一课文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幼儿园里,你就已经学过了,所以并不新鲜。你踩在坚实而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天阴沉得像要下雨,一些小蚱蜢地草丛间跳来跳去。你看见她的脚,她穿着一双苹果绿的凉鞋,很少能看见。凉鞋里是白色的袜子,透过薄薄的丝袜,你看到像纤巧的趾甲。

那只手温柔地拉住你的手,那两只脚开始在青石板路上走动。在她的清越的足音中,透出你还有点笨拙的足音。脚步声稀稀落落地留在你耳中,象是已漫漶不可辨认的记忆。

走过一幢爬满了藤本植物的屋子,她停住了脚步。那是幢有点年的屋子,厚厚的木板门上有个向里开的小窗,关着,门上用红漆写着什么大字,尽管在暮色已经成了黑色,仍然有种凶狠和狰狞。

——吟姑,那是你的家么?

她轻轻地叹息。

——曾经是。

——那为什么要搬出来?是不是太旧了?

你看见她蹲到你跟前,摸着你的头,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雨。

——是太旧了,太旧了。

门“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张干瘪得像一颗没成熟的花生一样的脸探出来。

——小姐!你怎么来了?

——福伯……

——快走吧,被人看到又要批斗你了。

你看见那个丑陋得老头把一包什么东西放在她手里,她的眼里,迷茫得像是下雨。

——福伯,我走了。

天阴沉沉的,暮色渐渐淹没了巷子。你看见她拉着你的手,向前走去,再不回头,那扇门又掩上了,无声无息地,像永远都不会打开。

4-A

“这是书房。”

他骄傲地指着一间摆满空书架的屋子。书架上,落满了灰尘,几乎稍稍一碰,就会让人沉没在灰尘里了。我小心在站着,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窗子外,有着弯曲着美丽花纹的铁制窗栅。那是阿拉伯风格,没有方角,所有线条都圆润得像流水。只是每根铁条上都结了红锈,可能一碰就会断,都让人想不到曾经是那么坚硬的物质了。

“很漂亮。”我努力保持一点可笑的礼貌,可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嘲弄,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很傻。

从窗子里望出去,是一条千篇一律的小巷子,两个老头坐在路边,一只手里拿着个茶缸,正在下棋,一个小孩正用一根头上缠了铁丝的竹竿推一个铁环,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到这边。

“还记得吟么?”

他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抬起头,道:“记得什么?”

“没什么。”他说着,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下午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从这窗子看下去,下面那院子几乎淹没在杂草中,使得这幢房子就像即将没顶的孤舟。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有种不安,一种不祥的不安。

他看着我,忽然道:“看我,你来了茶都不让你喝一杯。你喝什么?”

“随便吧。”

我打定主意,不管他让我喝什么我都不会喝的。毕竟,在这么间鬼气森森的房子里,实在让我不舒服,等他回来,我再说两句话就马上告辞。

趁他出门去,我掸了掸身上沾着的灰尘,打量着这间书房。即使过了那么年,灰尘和蛛丝都已经占据了每个能找到的角落,还是可看到过去这间屋子的豪华。墙上装饰着相当漂亮的橡木,只是在光滑的板面上,歪歪斜斜地被人粗野地用刀尖划了一些“砸烂”、“打倒”一类的话,因为上面漫了一层灰尘,字迹不太看得清,可细看的话,在灰尘中还是可以看到那些字迹。

门又打开了,他端了一个漆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同样满是灰尘的漆杯。真想不到他拿进来居然一点也没碰掉漆杯上的灰尘,那也是一种本事。

他把盘放在书架上,道:“尝尝,这是新出的明前。”

中秋都过了,明前还是新出的?如果是明年的清明,那这“前”也未免太“前”了一点。他拿了一只漆杯,道:“喝吧。”

拗不过他,我从漆盘上拿起一个杯子。本来以为不过脏一点,谁知我的指尖刚触到杯子,这杯子就像灰尘做的一样散作一堆,消失无迹。我愕然地看着他从杯子里啜饮着一点有明亮绿色的茶液,心头,一阵阵按捺不住的寒意。

4-B

正午的阳光像是无数细针,直刺得人皮肤也作痛。你还是把两只手插在劳动布的裤袋里,踢着街上的一块小石头。路边,两个老头坐在路边,一只手里拿着个茶缸,正在下棋,一个小孩正用一根头上缠了铁丝的竹竿推一个铁环,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到这边。

阳光像蛛丝,长长的,长长的,缠绕在你心头。

墙上,那些纸张都已经很厚了,因为下面已不知有多少层。那些红色的大字像要滴下来,在正午的阳光中,依然那么狰狞。

第一个暑假到来的时候,你都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打发那长长的时光。你踢了一脚一块石子,那石子在路边上滚动着,发出“嚓嚓”的声音,直到撞在那扇大门上。

那扇门没关。

你走到门前,撕下了一角刚贴上去的纸。那上面,只有两个“打倒”你是认识的。从门缝里,你看见一个长满草的院子,院中的草,深可没膝,对你来说,却几乎是没顶。

你小心地把身体挤进门。在进去的时候,那门还发出轻轻的“呀”的一声,如叹息。

是西风中枝头的一片小小红叶

那一钩残月渐渐沉向西

那一地落红被我踩入泥

是我的记忆中那一个沉沉黑夜

那一钩残月慢慢沉向西

在草丛中,你费力的跋涉。如果有人从上面看下来,也许就像是一尾鱼在水中游过的痕迹吧。你拨开长得过于茂盛的草,那些草没人管理,已经结在一起,再不可分了。

终于,你沿着那条已经近于淹没在草丛中的石子路走到门前。门关着,你想着推一下门,可那个有着一张干瘪脸的老头实在让你害怕,你收回了手。

一只苍蝇“嗡嗡”地掠过草尖,落在一朵半开着的兰花上,花朵往下坠去。

你从门缝向里看着。

首先是一张干瘪的脸,却像一段木头一样横在地上。视线越过这张脸,在那后面,你看见一段正在蠕动着的长着黑毛的身体,伴随着一阵阵低低的喘息。

那只苍蝇爬上了那张干瘪的脸,沿着脸上的皱纹爬进鼻孔,那种喘息声也大了一点,似乎是苍蝇发出来的。

你坐在门边。门边原本植着整齐的兰花,但没人管,大多死了,也只几株还活着,在墙根开着白花。那只肥大的苍蝇正在半开的花中爬进爬出,终于,振翅飞去。

你从另一条门缝里看去。现在,那具长着黑毛的身体已经直立起来,有两只手正在脚上套着一条草绿色的裤子,你可以看见在那两条长着黑毛的腿中间,一大嘟噜成熟的葡萄一样的东西正悬挂着,还在左右摇晃。

——你这反革命,以后给我老实点,别那么不听话。

那条草绿色的裤子已经套上了,现在在拴一根铜头皮带。你看见了,在那具身体后面,是一个雪白的身体。

那一朵兰花几乎碰到了地上,花瓣一片片落下,轻轻的,却也是无从挽回。

门开了,门板向外开时正如把你挤在那一堆兰草中。你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大踏步地走出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你听到了一阵哭泣。

像一阵细雨。

你小心地走过那具头破血流的身体。在你心里,像是一阵雨,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一丝不安。你把手放在她的裸露的肩上。

——吟姑。

她的眼里在下雨。那一阵无休无止。你感到了那只温柔的手抚上你的头,温柔的,而又冰冷。

——你愿意等我么?

你觉得泪水渐渐打湿你的眼睛。那不是以前因为没有水果吃或者没有玩具玩而有的泪水,你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用力地点一点头。

有多少温柔的话语我都已忘记

像一阵细雨轻轻洒过瓦

像一钩残月送我走回家

那多少温柔的话语再不复记起

像一阵细雨轻轻洒过瓦

5

“我要走了。”

我有点慌乱地说着。在这个古怪的人的古怪屋子里,一切都让我不舒服。我逃也似的逃下楼去,都不管是不是会摔断腿。我抓着放在地上的行李,推开了门。

“有空来。”那个人在楼上喊着。

我没有回答,在院子太刺眼的阳光下,我有点不习惯。可我还是快步向外走去,不顾满地的杂草拉住我的裤角,像是挽留,也像是死人的手指。

我终于逃出了大门。

在门口,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外面的阳光像水一样倾泻而下,照在我身上,让我的身体开始像一块冰一样融化。

“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一个人快步走来,那正是我的老同学。我长吁了一口气,他走到我身边,帮我拿包,笑道:“这么久不回来,老家都忘了么?”

我把包交给他,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我道:“那个院子是谁家的?”

“那个?是文革里划成反革命的一家人的。听说我们上小学时,那家人被斗得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有一年,她不知为什么,也吊死在这楼里,后来落实政策,退还给那家人留在国外的一个亲戚,可也一直不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跟着他走过。故乡那些青石板路和石桥,尽管拆掉了许多,毕竟还留着一些。踏上那些石阶时,几乎有点再生的感觉。

几个年轻的女子说笑着迎面从桥那一头走来,她们并没有注意我。在桥上,当我和她们擦肩走过时,我心头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不由回头望去。

两只灰褐色的眼睛,仿佛蒙着一阵细雨。那个女子看见我也在回头,只是微微地一笑。

我几乎震惊了,看着那个看上去比我要小七八岁的女子扭头走下桥,消失在石阶下,我一步也走不动。

“……后来听说那屋子里就闹鬼,反正也空了好多年了。”他说着,看见我没跟上来,喊道:“想什么,快走啊。”

我试图在那些小巷子里找到那两只灰褐色的大眼睛,只是,在千篇一律的小巷子里,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什么也看不到,她像一朵最平淡无奇的水波,淹没在一道洪流中了。

也许,许多年前的约定,我们都已经忘记了?

“没什么,走吧。”我嘟囔着,用别人看不到的动作,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