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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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孤身离乡,十四岁入宫侍奉天子(4)

武照再刚强,乍逢此景也险些惊出声,却见车帘轻轻一拂随即垂下,她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又觉身下颤动,马车已继续前行。武元爽急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哥哥只能送到这儿,妹子多珍重,日后得宠莫忘了……”

“宫门前不得喧哗!”话未说完已被张将军喝止。

转眼间万籁俱静,市井的嘈杂、士兵的呼喝声都不见了,连宦官也不再交谈,只有车轮吱呀呀地轧过青砖。武照心情不禁凝重,如此寂静,这就是皇宫吗?又往外张望,不但武元爽,一路相随的使者和卫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这辆马车孤零零行进。

皇宫当真广大,数不清的殿阁虽大小不同,猛一眼看去似乎都差不多。洛阳尚且如此,长安真不知什么样子,武照方才还酝酿于心的那股傲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担心,以后若没有宦官领着只怕要迷路。方思及此马车又缓缓停下,武照唯恐又有卫兵,缩在车内不敢做声,许久才听宦官呵呵笑道:“武才人,您真是尊驾难请,还不下车?”武照悬着的心这才落定,憋闷这些日子早有些烦了,忙蹿出车厢纵身跳下轼木;刚刚落定,便听左右有人发笑,抬起头来——这才见车前站定六七个女子。这些女子与她年纪仿佛,也穿着衫纱裙,却不及自己身上的精致,想必是普通宫女吧?宫女宦官很诧异,早听说这新来的武才人是公爵之女,哪料这么孟浪?但人家毕竟是五品嫔御,忙低头忍住笑。武照自知被笑话,忙思忖母亲平日所授,摆出一副端庄的姿态。

有个年长宦官微微欠身:“武才人,请吧。”武照如坠五里雾中,却不愿叫人小觑,也不屑开口询问去处,这当口唯有不言不语故作深沉,挺胸抬头随着往前走,心下却暗叫惭愧——哎哟哟,原来穿过这道门才是内廷!

入了后庭便不似先前,草木幽然亭台叠翠,但领路的宦官却专循偏僻小道绕过重重殿阁,七拐八绕转向东去,武照不解也不便多问,唯恐开口露怯,只目不斜视款步而行,但恨无缘一观各处景致;走了好一阵,来到一院落,见匾额处写着“尚宫局”三字。

老宦官还算恭敬,请她入内歇息,转身便没了踪影。武照四顾,这地方虽有翠帐熏香,却活似爹爹生前公干的衙门,一丈宽的几案上摆着文书笔墨,两列绣榻摆得整整齐齐。几个为她捧着包裹的宫女都悄然立于阶下,不敢越雷池一步,可她们眼睛都不约而同注视着她。

武照一抬头,与众人目光相接,宫女纷纷低眉顺目;不过一刹那间,武照已看清她们的神色,是欣羡,是渴望,甚至怨望,是自己有一身绫罗五钿的漂亮衣服,而她们没有——她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嫉妒,而被人嫉妒又是何等难以言喻的滋味。

“才人远道劳苦,休息片刻吧。”或许宫女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轻声建议道。

武照依言刚刚落座就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乌纱幞头,绯红长袍,显然是官员;欲起身躲避,转念一想,绯袍乃五品官服,我也是五品才人,自今以后我还是皇帝身边近人,犯得着避一个官吗?想至此竟安然落座整理裙摆。

那官员见状也很惊讶——她掌管宫中诸事十余年,还没见过哪个刚入宫的女子如此桀骜。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姐姐可是武才人?”

武照故作矜持,却听这声呼唤轻柔绵软,抬头细观,才知这官竟也是女子,不过薄施胭粉淡扫蛾眉,一身男人装扮;看年岁约摸三十上下,口称“姐姐”乃客套之意。武照连忙起身,却不知如何称呼,轻轻道个万福。

女官平礼相还:“尚宫姜氏,欢迎武才人。”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功是为六局,掌管后宫诸事,长官由女子担当,当今天子起自藩王,六局诸女官多是昔日秦王府有身份的婢女。尚宫与才人品级相同,所以平礼相见。

“多谢。”武照虽听使者宦官念叨不少,却也记不得这宫中那么多的规矩,呆立在那里。

姜尚宫微微一笑,从案头拿起卷文册:“才人天生丽质,我自然信得过,不过验明正身是宫中规矩,还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武照淡然相对。“你是应国公武士彟之女吗?”“是。”

“你母贵姓,出自何门?”“我娘亲姓杨,乃隋始安侯杨达之女。”问来问去都是祖上官爵、家中亲眷等事,甚为琐碎。良久姜尚宫才放下文册:“有劳了。一会儿有人带你去沐浴更衣,今日……”“皇上在哪儿?我要见皇上。”姜尚宫一阵诧异:“皇上岂是轻易见得的?”“我入宫不就是为了陪伴皇上吗?”武照说得理直气壮。姜尚宫笑了:“皇帝身负社稷之重,岂能时时在后宫,若无传召就算贵妃也见不到的。”“皇帝无人陪伴,不孤单吗?”

“哪里会孤单?全天下的人都想陪伴他……”说到此处,姜尚宫不再与她对视,扭头望着薰烟缭绕的香炉。

武照见她的笑容似乎透着凄楚无奈,却不明白为什么。隔了片刻姜尚宫才回过头来:“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在掖庭屈就一晚,我会派两个宫女照顾你,来日见过淑妃娘娘,再安排住处。”

“淑妃?”“自从文德皇后过世,后宫诸事皆由淑妃娘娘主持,明天你就见到了。”姜尚宫有礼有节,但语气中却透着一丝搪塞的味道——武家女儿太好多问,在这后宫里多嘴多舌可没好处。

那个老宦官又出现了,招呼她跟着走,出了尚宫局三拐两绕又到一处院落,只见庭院宽阔却没有正堂,院中遍植花卉,四周都是低矮的小房,黄杨木板隔成一间一间的,虽说不上简陋,却也十分局促,简直像鸟雀栖息的小窝。这院里至少住着几十人吧?当武照走上回廊时那数不清的窗口露出一张张宫女的面庞,悄然向她注视,那眼神跟方才堂下的那几个宫女一样。

最终她也被送入一间这样的小屋,里面当真简陋得紧,除了床榻和一套低矮的桌凳什么都没有;墙壁就是不加装饰的清水木板,墙角有一只洗澡的大木桶,隔壁说话声音大些都听得见。宦官一再解释:“才人只在此住一晚,来日见过娘娘便可另迁新居。”伺候她的宫女也来了,就是最寻常的宫中女子,一看就是临时抓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武照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宦官招呼人打来一桶桶清水:“武才人,请沐浴更衣。”

“我有些倦了,过会儿再说吧。”武照没好气道。老宦官却不容她回绝:“净身洁体是宫中的规矩。”又催促那两个宫女,“你们还不伺候才人?”武照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剥去衣衫,抱进大木桶。武照自记事以来除了母亲和姐妹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洗过澡,何况眼前还有个说不清是男是女的家伙,赶忙遮住身子:“你……你……”

老宦官一副不耐烦的口气:“才人不必害羞,老奴身为尚宫监,就是专门伺候你们的。”说着伸出布满褐斑的老手,在她身上揉搓,先是脖子,再是肩膀、手臂、胸腹……武照既羞又痒,咯咯直笑,一个劲挣扎,弄得三人身上都是水。可这三个人任凭她折腾毫不理睬,依旧木然地摆弄着她手脚,如同清洗待宰鹅鸭一般,谨慎的目光扫过她身上每寸肌肤,连头发都一根根捋过,唯恐有何不洁净的地方。

四仰八叉地挣扎半天,武照也累了,见他们并无恶意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抬头间看见那薄薄的木板墙,料想刚才的吵闹都被邻人听见了,不禁脸红。

洗浴已毕,换上干净衣衫,宫女抱来香炉点上熏香,继而又开始翻弄她的包裹。武照欲夺,却被老宦官拦住:“她们只是看看有没有违禁之物,不会乱动您东西的。”武照依旧不放心,眼睁睁盯着她们将母亲做的石榴裙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重新包好,才算松口气。

不一会儿宦官又端来碗汤药:“请才人把它喝了。”“我没有病,不喝药。”“早知才人无病,这不过是清热去毒的。”武照被他们摆弄半天早有些挂火,不由得柳眉倒竖:“又是沐浴又是熏香,翻我的东西,还逼我喝药,难道你们认为我是肮脏污秽之人?还是欺我年少?”

她一瞪眼,倒把老宦官吓一跳,赶忙跪地磕头:“才人无病自是最好,可您自宫外而来水土不同,宫里嫔妃宦官难计其数,倘有一人染病,势必殃及于众,净身洁体是祖辈传下的规矩,奴才不敢乱来。再说才人您将来是要伺候皇上的,若一朝受宠,老奴巴结您还怕巴结不上呢,岂敢欺您?快请喝了吧。”

要见皇上就得喝,武照还有什么法子?只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可这药喝到肚里实在不好受,没一会儿工夫便觉腹内肠胃搅动。那俩宫女都是办老了事的人,早把净桶备好……武照觉得有生以来从没这么丢人过,宦官宫女却见怪不怪,收拾了净桶,又打来清水重新为她擦拭身体;武照已泻得骨酥体软,连跟她们发脾气的劲儿都没了。

乌七八糟的事都忙完,早已是掌灯时分,晚饭也送过来了。连续赶路又折腾一整天,肚里清了个干净,武照又累又饿,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体面,无论好赖吃个干净;把碗碟一推,连衣服都没解,便懒洋洋倒在床榻上。

还没见到天子便已如此麻烦,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呢?管他呢!她实在累了,不一会儿就昏昏入眠,半寐半醒之间,所思考的竟然是——这掖庭宫女的住处如此简陋,八成不是用我们武家的木料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