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身离乡,十四岁入宫侍奉天子(2)
侍御史柳范上奏,吴王李恪在安州游猎无度损坏民田。李世民迫于无奈削李恪封邑三百户,免去都督之职以示惩戒,但心内愤恨难解,下令:“吴王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不能匡正,罪当死!”柳范竟高声反驳:“宰相房玄龄侍陛下,亦不能止陛下田猎,岂能独罪万纪?”近来的怠政被柳范公然挑破,李世民震怒不已。柳范只得叩拜请罪,一再声称:“陛下仁明,故臣愚直。”这才保住性命;权万纪调任齐州长史,改为教导齐王李祐。
此事过后群臣都意识到,天子的心性变了。人到中年又经历丧妻之痛的李世民不复贞观初年的勤勉克制、虚心纳谏,取代和善笑容的是恣意暴躁、唯我独尊,宛如一轮火辣辣的太阳……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离京半年,依旧没有回銮之意,绝大部分政务都转到洛阳宫处置。修复后的乾元殿没有隋时华丽,但足以容纳官员议政,群臣似乎也习惯了皇帝总己为听的新姿态。
六月末一天,李世民难得没急着去狩猎,他毫无征兆地向群臣抛出一个问题:“朕欲立淑妃杨氏为皇后,列卿以为如何?”他信口而出甚是轻巧,可群臣听来不啻为惊天霹雷——伉俪情深的长孙皇后过世才一年,昭陵坟土未干,怎么又要再立新后?
其实细细想来也不足为奇。自长孙后病重以来宫中之事杨妃出力最多,这一年更是几乎代替了长孙后的职责。在皇帝哀伤的日子里,她默默陪伴左右;群臣呼吁李恪出藩之际,她没有作梗;在出巡洛阳的路上,她悉心照顾皇帝起居;皇帝游猎无度时,她也温柔劝谏。她所作所为,乃至贤良恭顺的品格都与长孙后别无二致。面对这个几乎与长孙后一模一样的女人,怎叫李世民不动心?平心而论,立其为后并不为过——可事情不这么简单。
魏徵依旧首先站了出来:“淑妃恭顺内外皆知,不过她毕竟是隋炀帝之女,我朝承隋混乱,恐怕……不宜……”素来直言不讳的魏徵竟有些语无伦次了。敌国之女不能立为皇后吗?例子近在眼前,隋炀帝皇后萧氏就是南朝梁国公主。况李唐以受隋禅让自居,名义上不以前朝为敌。杨李两家同为关陇名门,早有姻亲关系,怎就不堪为后?
极少拂逆上意的房玄龄也开了口:“先皇毕生只立圣母太穆皇后一后,万贵妃、宇文昭仪先后得宠,掌六宫之事,亦未得封后。请陛下三思。”乍一听冠冕堂皇,其实更没道理。李渊当皇帝年已六旬,嫡妻窦氏去世多年,三个儿子成年,他一大把年纪立不立后也无所谓了,就连窦氏的皇后名号都是追封的。可现在的皇帝才四十岁,有何理由阻止立后?平时群臣劝谏总拿先皇当靶子,武德一朝被贬得一无是处,现在先皇只立一后又成了美德,要李世民效仿,岂不自相矛盾?
李世民没把这两条牵强附会的理由放在心上,他放眼环顾群臣,萧瑀、刘洎、张行成、宇文节……无论看到谁,都默默无言连忙低头,显然不赞同,又不敢反对——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对一位后妃态度如此苛刻?李世民迷惑了,最终他把目光锁定在长孙无忌身上。
长孙无忌没有低头,也没有丝毫回应,他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牙笏。即便如此,李世民依旧能感觉他心中正波澜起伏——作为长孙后的哥哥,不可能不抱怨君王薄情。可他们君臣自从相识便意气相投,戎马相从东征西讨,献计献策图谋储位,玄武门前英勇搏杀,无忌与他从没在任何事上有过分歧,不仅是股肱,而且是心腹。此刻无忌该立刻表态支持,由前任皇后的兄长站出来支持再立新后,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然而没有,无忌硬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们君臣第一次失去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乾元殿中寂然无声,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万马齐喑之中杨师道哆哆嗦嗦走出朝班。群臣不免诧异——今日奇了,哑巴都会说话了。
或许李世民都明白杨师道只是凑数的,连瞅都没瞅他,这反而使他得以置身于外。他察言观色半晌,见其他宰相都很为难,下了好大决心才战战兢兢开口:“陛下,文德皇后……驾崩才、才……只一年啊……”他素无刚性,只断断续续讲了半句已按捺不住忐忑,怯生生伏倒在地。李世民兀自直勾勾看着长孙无忌,可杨师道那颤抖的声音却飘然入耳——是啊!感情上是过不去。或许正因为从没把无忌当外戚看,反而忽略了情感。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刚去世,妹夫一朝泪别便另图新欢,还要让他这个当哥哥的表态支持,情何以堪?想到此李世民也黯然低头,默默追忆二十多年来与长孙后的风雨哀乐,一个个销魂的夜晚,一次次温柔的劝谏,七度生儿育女的疼痛与欢乐!即便病重时,长孙后依旧平心静气温柔和善;哪怕最后时刻她惦念的也还是丈夫和大唐社稷,从没为自己考虑过什么,毕生无欲无求……李世民回忆其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禁心生愧疚,继而又想起长安宫中整日以泪洗面的雉奴兄妹。
“罢了。”李世民怔怔起身,瞟了一眼伏地不起的杨师道,“你说得对。此事暂且不议,过几年再考虑吧。”说罢叹息着回转后宫了。杨师道却兀自跪在那里,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朝议在一片压抑中结束,众官员默默无言列班而退。搁置不等于作罢,过几年又会如何?在亲眼目睹了皇帝这一年的转变后,大家已无法想象几年后的情形,甚至连明天都猜不到。
房玄龄似乎腿脚有点儿不便,步履沉重而缓慢,走下殿阶便站住了,漫不经心地整理朝服,任由其他官员从旁而过。这时魏徵从后而来,渐渐停下脚步,紧接着长孙无忌从旁踱来——这三位极少交谈、甚至坊间传言互有芥蒂的当朝重臣不约而至聚到一起。最后,连窝窝囊囊的杨师道也不声不响凑过来。
魏徵信口谈论朝政,谈论边事,谈论今年的赋税收成,直到其他官员渐渐散去,他将笏板往腰间一插,突然改口道:“早知如此,真不该谏主上拆掉望陵台。”
“公无需自责,后宫之事咱们这些外臣又怎料知?”房玄龄虽是安慰魏徵,眼睛却瞟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见状,总算打破沉默了:“帝王以天下为家,皇后乃国之女主,关乎社稷理当谨慎。”毕竟利益相关,他表态不便太迫切,但反对是不容置疑的。册立新后表面看仅是对长孙家不利,其实更关乎国本。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杨淑妃与李恪不乏圣宠,所缺的只是名分,然唯名与器不可假人。魏王、太子相争已是公开的秘密,好不容易把李恪赶到外任,若容他再掺和进来,从嫡子相争闹到嫡庶相争;此例一开群起效仿,随着皇帝年纪增长,日后若再有其他后妃皇子受宠,也跟着争权夺势,朝廷就永无宁日了。
无论李承乾、李泰,毕竟都是长孙家的外甥,若其他皇子得志则于长孙家无益了。不过长孙家族与皇家血脉交融连为一体,无忌至私反而是至公的,连魏徵都赞同:“国舅之言甚是。但君心难测,此事也非我等所宜深涉。房兄可有良策?”
谁不知房玄龄足智多谋?但遇到这个难题也挺尴尬,他手捻胡须沉吟良久,吞吞吐吐道:“自古女祸多因帝王专宠……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淑妃无愧于那个‘淑’字,贤淑良善,并非惑主之人……不过……不过四海之大良人甚多,足以奉君的也不少嘛!”他的态度非常委婉,但大家都听懂了——充实后宫以分淑妃之宠,只要没人拥有窥觊后位的绝对资历,后位就只能始终空缺,而皇位也只会在长孙后诸子手中。能想出这个“旁门左道”的主意,已经很难为房大宰相了,他总不能亲口说出叫皇帝多讨老婆的话来吧?
“事有缓急,应变从权,这也不失为办法。”魏徵未表示反对,“不过皇后驾崩还不满一年,广充宫室未免有悖礼法人情,实在有损主上名誉啊。”
“此言甚是……”房玄龄愁眉以对。杨师道是不敢多言的,但他身为侍中,与魏徵同掌门下省之事,占一席宰相之位,也只好陪着冥思苦想。长孙无忌察言观色,见他们想法一致,火候也差不多,终于揭开内幕:“诚如二公所言。其实选纳嫔妃之事皇后在世时也曾筹谋,当初只是欲荐贤淑奉君,并没别的想法。本来已寻到合适之女,可皇后未及奏明便已仙逝。”
“果有此事?!”房玄龄精神大振。“无忌不敢妄言。先皇薛婕妤常伴皇后左右,亦知此事,二公若不信,遣人一问便知。”魏徵长出一口气:“如此说来,招纳宫人可算是皇后之意,完成此事便是满足皇后遗愿……那便与圣德无碍了。”话虽如此,他并未感觉欣慰——这件事充其量只是救火;而解决太子、魏王之争更像是漫长艰辛的治水,需要因势利导相机而动。
可面对日益失去耐心的李世民,魏徵身心疲惫,他真切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恐怕难为大唐王朝摆平这件隐忧了。
无论如何,眼下难题总算有了解决之法,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暂且宽心。他们三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况乎皇帝离京徜徉,现在凭空送他个美人相陪,岂能却之不受?来日奏请诏书,就算定了。
一旁冷了半天的杨师道见他们拿定主意,也跟着点头,不疼不痒问:“不知哪家之女有这等福分?”
长孙无忌诡秘地一笑,竟向他抱拳拱手:“正要恭喜杨公。此女乃是您家亲眷。”
“我、我家亲戚?!”杨师道瞠目结舌。“不错,您的堂外甥,已故应国公武士彟的二女儿,闺名叫作……叫作……叫什么来着?”长孙无忌手捻胡须想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妹妹提起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了——本来嘛,一介以貌侍君的小女子,跟寻常的宫中器物也差不多,叫什么名不一样?
三、庸知非福
皇帝坐拥四海口含天宪,一纸轻飘飘的诏书从洛阳传到文水,就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千钧王命,把整个武氏家族都砸懵了——册封武照为才人,入宫侍奉圣驾。
武元爽、武惟良等兄弟瞠目结舌,继而喜忧参半。自武士彟去世武家日趋没落,今朝因芳泽而再蒙圣恩,自然求之不得;但杨氏母女与他们芥蒂颇深,这丫头一朝得势,栖至皇帝身边,究竟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容不得他们多想,圣旨一到州县轰动,宦官使者、地方同僚、四邻豪绅一股脑都涌上门来,办差的、贺喜的、奉承的、凑热闹的,武氏兄弟只得暂抛胸中顾虑满面堆欢里外应承,满口皇恩浩荡之辞;家眷也喜气洋洋,连奴仆们进进出出都觉脸上有光。
一片喧闹之中,杨氏却陷入了沉默。世事无常,前不久还为女儿的婚配发愁,高不成低难就,如今倒不必愁夫家的门第了,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相中了女儿。
可杨氏非但不喜,反而心生凄惶——身为杨隋皇室后裔她太清楚入宫意味着什么。上至妃嫔下到一般宫女,佳丽成千上万,不论身份地位,所有人皆邀圣眷,得志者能有几何?即便蒙受宠幸,自古君王多负心,天长日久捐弃笥中也再平常不过。看似风光无限的皇宫其实是坟墓,世间多少女子的青春禁锢其中?了无声息被岁月埋葬。
再者杨氏深知女儿性情,心高气傲率性倔强,就算读过几天书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毕竟刚十四岁。虽然才人的名分高于一般遴选的宫女,享正五品之位;当今天子年近四旬春秋鼎盛,以女儿这等性格,莫说受宠,不触犯龙颜就要念阿弥陀佛啦!但天意不可违,这也只能视为命中注定。
母女一起生活的日子所剩无几,面对满脸懵懂的女儿,杨氏纵然不舍只得化作谆谆嘱托。但君王征召时不可待,传谕的宦官整日守在武照身边,教她宫中礼节,如何见驾云云;女儿却不晓得此中利害,只是觉得这些宦官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倒觉好笑。连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也很少,杨氏无奈而退,回到房中取出珍藏的锦缎,亲操针线连夜赶工,做好承诺给女儿的那条石榴裙。宦官见了不住摇头:“夫人乃尊贵之人,怎不晓规矩?宫人服色自有定制,不得随意穿戴。才人衣裙早已备下,若执意穿自家衣物,坏了规矩奴才可吃罪不起啊!”杨氏一番心意,好说歹说,最后勉强裹进行囊,穿是穿不得的,只盼女儿想娘时拿出来看看,算是点儿念想吧。
启程的日子终究到来了。文水官道上挤满了武氏家族的人,年逾古稀的武士稜、武士让不辞辛劳亲自相送,世袭爵位的武元庆连夜赶回来送亲,女眷也尽数换上礼服,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杨氏母女身边,那些平日里对她母女爱搭不理的人都换了一脸恭顺;就连善氏也变得低眉顺目,像伺候自己老娘般小心翼翼搀着杨氏。可眼下骨肉离别,她们哪还在意这帮人的前倨后恭?武照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携着小妹,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皆凝噎在喉,默默无言向前走着,只盼眼前这条路永无尽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转眼已到县界,使者不再通融,才人乘的车已备好。依朝廷之制,皇后之车紫络重翟,嫔妃乘翟羽,婕妤以下乘安车,这辆车也是太仆寺所造,碧纱帷幔上锈金钿,两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驾车的宦官腰板挺立神采飞扬。杨氏兀自攥着武照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纵是安车蒲轮、束帛加璧有何可贵?女儿一去不回,终身都要埋葬在那深深宫苑了。
武照却未哭泣,反而用衣袖拂去母亲的泪水:“娘亲何必如此?天恩浩荡,该为女儿高兴才是。”
杨氏岂不知她是故意给自己解心宽,越发悲伤:“早知今日不如将你随便嫁了,管他什么门第,至少还能相见。你这一去……”宫门深似海,几时复相见?相依为命十四载,或许今朝便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