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 A Little Princess(双语典藏畅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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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贝基

毫无疑问,莎拉最大的魅力在于擅讲故事,她总能口吐莲花般地使一切她所讲述的实情如故事一般美妙动听,无论它们是不是故事。这种本事比她的一切奢侈品以及“模范生”的身份更令其他学生仰慕,当然,这也是拉维尼娅还有其他某些小女孩儿且妒而羡的源泉。

如果你的学校里也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神奇了。无论是男是女,她或他总会像众星捧月一般被人追随,总会有人悄悄求她讲些神奇的故事,一大堆人聚拢在一起,其他人则徘徊于某个幸运的圈子周围,热切地期望也能获允加入,亲耳聆听。莎拉则不仅擅讲故事,她更热爱这一活动。当她身处一群听众的中央,无论是坐是立,一旦开始创作那些美妙的故事时,她灰绿色的双眸总会睁得很大,闪闪发光,双颊绯红,整个人似乎沉醉其中,随着情节起伏手舞足蹈,她的嗓音也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清瘦的身体俯仰收放,一双小手亦配合默契。她忘却了自己还有一班小听众,她的眼中只有童话中的人物,她与国王、王后还有那些美丽的仙女同在,她所叙述的正是她们的种种奇遇。有时曲终人散之后,她也久久不能平静。双手放在那纤小的、剧烈起伏的胸前,嫣然一笑,仿佛在笑自己太过沉醉一般。

“我讲故事的时候,”她总会说,“就好像故事不是假的一样。就好像比你们还真真切切,比这间教室还要真实。我觉得自己好像故事里的每个人物一样。真奇怪。”

在敏钦小姐的学校里度过了两年光阴以后,一个冬日雾蒙蒙的早晨,莎拉身上裹着她最温暖的天鹅绒外套和毛皮大衣下了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高贵,过人行道时,一个站在地下室前小庭院台阶上脏脏的小身影跌入她的眼帘。那小人伸长了脖子,这样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才能透过扶手看到莎拉。这张污迹斑斑的小脸上充满了渴望与胆怯,有种东西吸引着莎拉去关注她,脸上带着微笑,因为这是她接人待物时惯常的做法。

然而,那小脏脸与睁大了双眼的主人却很显然受了惊吓,似乎被抓到竟敢直视莎拉这样女校里的重要学生一样。她马上像玩偶盒里的人儿一样逃出了莎拉的视野,一路小跑迅速躲进了厨房,仿佛觉得自己若不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儿,莎拉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那天晚上,莎拉又在教室的一角给围坐在周围的孩子讲故事。这时,那怯生生的小人进了屋,手里抱着一箱煤,显然,那煤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跪在地毯上往壁炉里添火,而后又把灰烬清理干净。

这小人比早上干净了一些,不过还是一脸惶恐。很明显,她不敢直视这群孩子,或是显出倾听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煤块用手放进火里,这样就不会弄出一点儿声音,擦拭火钳时也非常谨慎。但其实莎拉两分钟后看出她也对这故事很有兴趣,干活时节奏慢了下来,以免漏掉任何一个词。看出这一点后,莎拉提高了嗓音,吐字也更清晰了。

“美人鱼们在绿水晶般轻盈的水中慢慢游动,身后拖着一张深海珍珠织成的渔网,”她讲道,“公主端坐在一块白色的海岩上凝望着她们。”

这个美妙的故事说得是一位公主爱上了一位人鱼王子,然后共同生活在海底的水晶宫中。

那壁火前的小苦力把炉床扫了一遍又一遍。两遍之后,她又开始扫第三遍,这天籁之音吸引着她,如此陶醉。她竟慢慢坐在了脚后跟上,忽然忘记了一切,当然也忘了她根本没有听的权利。她跪在地毯上,身子落在脚后跟上,手中的刷子也无所事事地挂在指间。小故事家的声音飘荡着、引着她进入海底绵延曲折、铺满金沙的洞穴,柔和、清澈的蓝光颤抖着。各式各样的奇特花朵与海草在她周围舞动着,远方隐隐传来歌声,乐符回荡其间。

刷子从那双因艰辛劳动磨糙的手中落了下来,拉维尼娅·赫伯特应声回头看了一眼。

“那女孩一直在听,”她喊了一声。

小姑娘一把抓起刷子,像犯了莫大罪过似地爬起来,拎起煤箱就逃出了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莎拉心里很恼火。

“我知道她在听,”莎拉说,“她凭什么不能听?”

拉维尼娅优雅地扭过头。

“哦,”她点评道,“我不清楚你妈妈乐不乐意,让你给女仆讲故事,但我知道我妈妈肯定不乐意。”

“我妈妈!”莎拉说道,脸上表情有点异样。“我相信,她绝不会有一点点介意。她知道故事属于每一个人。”

“我记得,”拉维尼娅冷酷地反驳道,“你妈妈早就死了。她怎么可能知道事情?”

“你认为她不知道吗?”莎拉说道,小嗓门里满是严肃。有时她的话也会很严肃。

“莎拉的妈妈什么都知道,”洛蒂插话了。“我妈妈也是——不是说莎拉,她是我这儿的妈妈——我另一个妈妈什么都知道,所有的街道都闪闪发光,大片大片的百合,人人都可以采,莎拉哄我睡觉的时候说的。”

“你这坏东西,”拉维尼娅转身对着莎拉骂道,“居然拿天堂讲故事。”

“《启示录》里还有很多更好的故事,”莎拉回敬道,“翻出来看看!你怎么知道我的故事是编出来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语气里透着一丝怒意——“你要是对待别人永远像现在这样,你就绝不会知道这些故事的真正意义。我们走,洛蒂。”她大步走出了教室,很是希望能在哪儿再看见那小女孩儿,可是出了门却连她的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

“那个生火的女孩儿是谁?”那晚她问玛丽艾特。

玛丽艾特于是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

是啊,的确,莎拉小姐可能很想问问这女孩的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刚刚做了厨房的帮工,虽然说是厨房的帮工,但她其实什么都得干。擦鞋、生火、搬着沉重的煤块上楼下楼,又是擦地板,又是擦玻璃。什么人都可以使唤她。虽然已经14岁,但发育不良,看上去只有12岁。玛丽艾特从心底里也很同情她。这孩子胆小,要是有人碰巧跟她说句话,那对可怜的眼睛就好像会惊吓得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

“她叫什么名字?”莎拉问道,她一直坐在桌旁,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入神地听玛丽艾特叙述。

那女孩叫贝基。玛丽艾特听到楼下人都这么喊她,“贝基,干这个”,“贝基,干那个”,每五分钟就有人喊。

玛丽艾特走了。莎拉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炉火,贝基在她脑海里逗留了许久。她想象着贝基是一位历尽苦难的女英雄。她觉得贝基永远都吃不饱。她的眼神里总是透着饥饿。莎拉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尽管她好几次瞥见她搬着东西上下楼,但那个小女孩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匆忙,永远都怕被人看见似的,终究没有说话的机会。

几个星期过去了。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下午。莎拉走进起居室,撞见了一副令人鼻头一酸的景象。明亮的炉火前,贝基倒在自己特制的舒适小椅子里。年幼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终日的辛苦劳作,她睡着了。身旁的地上是空空的煤箱。一顶小帽子歪歪斜斜地挂着,鼻子上一团煤灰,围裙上也粘了好几块。她被派到这儿来收拾所有的卧室,为晚上做准备。可是房间太多了,她忙活了一整天也没弄完。莎拉的房间她特意留到最后才整理。因为其他的屋子都平平常常,唯独这间与众不同。寻常孩子的屋里只有生活必需的物件,而莎拉舒适的起居室尽管也只是一个明亮、宜人的小房间,但对这帮厨的小女工来说却不啻为一个奢华的场所。这里有许多照片、书籍,还有好些来自印度的有趣的小玩意儿。这里还有一张沙发,一个低矮的软椅。艾米丽坐在自己的椅子里,那样子活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神。屋里的炉火总是很旺,炉壁擦得光亮无比。贝基一直把这间房子留到下午干完其他活儿以后再收拾,因为单单走进这屋子就让她有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她一直都有一个愿望,希望有哪天能抽出那么几分钟在这软椅上坐一坐,四下里参观一下,想想一下那个幸运的孩子能住在这里,寒风瑟瑟的日子里,能穿戴漂亮的衣服出门,让人忍不住从栏杆缝里偷偷瞄一眼。

这天下午,当她坐在软椅中时,她那酸疼的双腿顿时得到了解脱,那种感觉多么的美妙、舒服,似乎全身都舒坦开来。炉火送来阵阵舒适的暖流,贝基望着壁炉里通红的炭,一副疲惫的笑容在她污迹斑斑的脸上缓缓展开,她的头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眼皮也合了起来,很快,她睡着了。其实,在莎拉进来之前,她只不过睡了大约十分钟,但她睡得如此深沉,仿佛长眠了一百年的睡美人一样。只不过,可怜的贝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睡美人。她的样子只是一个既难看又发育不良、精疲力竭的厨房小帮工。

莎拉跟她简直有天壤之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

就在这天下午,她刚刚上完舞蹈课,舞蹈老师莅临指导,因此尽管这课程每周都有,那天却着实是整个女校里的大场面。小女孩儿们身着她们最优雅的舞裙,莎拉的舞姿则分外优美。她被置于非常突出的位置,玛丽艾特则被要求尽量把莎拉打扮得典雅动人。

今天,莎拉穿了一件玫瑰色的舞裙,玛丽艾特于是买了些真的玫瑰点缀在她乌黑的发束上,做了一个花冠戴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她一直在学习一种新的美妙舞蹈,她像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一样在教室里翩翩起舞,习舞的快乐与这身体运动使她的小脸蛋儿洋溢着激动与兴奋。

她踩着蝴蝶步飞进了屋——那里坐着贝基,头上的小帽斜挂着。

“啊!”看到她时,莎拉失声轻轻叫了出来。“这可怜的孩子!”

见到自己心爱的小椅子被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小人儿坐了,莎拉却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老实说,能在这儿见着那小女孩儿,她倒是挺开心的。这样一来,当那位莎拉故事里历尽艰辛的女英雄醒来时,她便可以同她说话了。莎拉一声不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就那么站着端详她。贝基打着鼻鼾。

“希望她能睡到自然醒,”莎拉想着。“我不想吵醒她,但是要被敏钦小姐发现了,她会发火的,就再等一会儿。”

她坐在桌沿上,一边晃着她那瘦瘦的粉嫩小腿,一边想着怎样才好。阿米莉亚小姐随时都会进来。那样的话,贝基铁定要挨骂了。

“但她太累了,”她想着,“太累了。”

这时,一块燃着的煤打断了她的思绪。它从一大块煤上爆开弹到了围栏上。贝基醒了,睁开双眼,受惊地叫了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她觉得自己只是坐了一会儿,感受到了暖流,然后就赫然发现这漂亮的学生像粉色的精灵一样坐得离自己这么近,睁着一双饶有兴致的大眼睛。

她一骨碌蹦起来,一把抓起帽子。她觉得这帽子挂在耳朵上,慌忙将它扶正。天哪,这下可有大麻烦了,挨罚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此恬不知耻地坐在这样一位漂亮小姐的椅子上,她肯定被扫地出门,而且一个子儿都休想拿到。

她吓得连声抽泣。

“啊,小姐!啊,小姐!”她结巴着。“求你原谅我,小姐!真的,小姐!”

莎拉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那姑娘身边。

“别害怕,”她安慰着,就好像跟一个同她一样的小女孩儿说话一样。“一点儿也没关系”。

“我不是故意的,小姐,”贝基说着,“那儿太暖和了,我也太累了。不——不是故意的。”

莎拉友善地嫣然一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太累了,”莎拉说,“你也没办法,你还没完全醒呢。”

贝基瞪大眼睛盯着她,那样子多么可怜!真的,她从来没听过任何人用这么悦耳、友好的声音跟她讲话。被人驱使、受人斥责对她已是家常便饭,揪耳朵更不消说。而这位小姐——仍旧散发着下午舞蹈课上的优雅——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根本没犯什么错一样——仿佛她也可以有疲倦——甚至睡觉的权利一样。那软绵绵的、瘦瘦的小手在自己肩头的一碰,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感觉了。

“你不——不生气吗,小姐?”她失声叫道,“你不会告诉管事的小姐吗?”

“不会,”莎拉也大叫,“当然不会!”

看到这张被煤弄得黑糊糊的脸上那种可怜的惊恐,莎拉心里一阵紧,简直不能自已。一个奇怪的想法跃进脑海。她抬起手放在贝基的脸上。

“为什么,”她问道,“我们都一样是人——我只比你小一点儿。一个意外,你变成了你,而我成了我!”

贝基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脑袋适应不了如此震撼的思想,而“意外”在她看来就是事故,某人被车撞了,或者从梯子上摔下来,被人送到医院。

“意外,小姐,”她敬畏地问道,“是这样吗?”

“对,”莎拉答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再开口时,她换了一个说法。她知道贝基不明白她的话。

“你的活儿干完了吗?”她问道,“敢在这儿多待会儿吗?”

贝基又给惊得噎了一口气。

“这儿?小姐?我吗?”

莎拉跑到门前,开了门,伸出脑袋左右一瞄,又侧耳听了一会儿。

“跟前没人,”她解释道,“你要是房间都打扫完了,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我想——也许——愿意吃块蛋糕。”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贝基简直像做梦一样。莎拉开了一个橱柜,给了她一大块蛋糕。贝基开心极了,三下五除二就吞下了肚子。莎拉又说又笑,问她问题,直到贝基不再害怕,有一两回她甚至还鼓起勇气问了莎拉一两个问题,在她那里这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

“那是——”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满是对那玫瑰舞裙的艳羡。声音低得像说悄悄话一样。“那是你最好的衣服吗?”

“这是我的一件舞裙,”莎拉答道,“我挺喜欢的,你呢?”

足足有好几秒,贝基羡慕得说不出话来。而后,她用敬畏的语气讲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公主。我跟一大群人站在凯文花园外的大街上,看着人们进剧场。大家都盯着一个人看。他们都互相说,‘那就是公主’。她是个年轻的大小姐,一身粉,披着斗篷,上面全是花儿。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了她,坐在桌上,小姐,你跟她真像。”

“我常常想,”莎拉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当个公主,我想知道做公主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我得扮成公主。”

贝基仰慕地盯着她,仍旧,一点儿也不明白莎拉在说什么。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热爱。一眨眼,莎拉回过神来,扭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贝基,”她问,“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

“听过,小姐,”贝基坦承,又有点紧张。“我知道我不该听,可那故事太好听了,我——我没忍住。”

“我挺高兴你听了,”莎拉说道。“讲故事的时候,什么都比不上给喜欢听的人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听听剩下的吗?”

贝基又给惊了一跳。

“我听故事?”她叫道,“就像我是学生一样吗,小姐?就是那个王子——还有那些白白的小美人鱼边游边笑——头发上都是星星,那个故事吧?”

莎拉点点头。

“不过,你恐怕没时间在这儿听了,”她说,“不过你要是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收拾我的房间,我会尽量在屋里,每天讲一点儿,直到讲完。这故事又长又好听,我一直在往里加新内容。”

“那样的话,”贝基虔诚地喘了口气,“煤箱再沉,厨子再坏,我也不怕了,只要一直想着那故事。”

“会的,”莎拉说道。“我都讲给你。”

贝基下了楼,这时的她已不再是那个跌跌撞撞上楼、几乎被煤箱压垮的贝基了。她口袋里又多了一块蛋糕。这时的她肚子不再咕咕叫了,身上也暖洋洋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吃了蛋糕烤了火。另外的一些东西温暖了她,填饱了她的肚子,这另外的东西就是莎拉。贝基走后,莎拉坐在桌沿上她最喜欢的一端,脚放在椅子上,双肘支在膝上,两只小手撑着面颊。

“我要是个公主,真正的公主,”她嘴里念念叨叨,“我就可以给人们多多地施与了。不过就算我只是个假的,我也可以自己为人们做些事情,就像这样,看贝基高兴得就像受了恩惠似的。我就把为人们做事当成布施。我已经布施了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