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本我与集体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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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超越快乐原则(5)

我们会遇到这样一种无可厚非的争议:不光只有保守性本能,还可能存在着另外一种促进发展变化的积极性本能。这个观点很重要,我们姑且在今后的某个阶段再来讨论它。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我们最好是将本能倾向于回归事物原始状态这个假说在逻辑推导下所得出的结论描述出来。这个结论兴许会让人以为是神秘主义的观点,或者装神弄鬼的把戏。然而,我们可以诚实地说,自己并未怀有此类目的。我们只不过是为了在这个假说中推导出正确的结论,除了结论的确定性,我们并不追求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假设存在这样一个前提,即有机生命体的本能无一例外都是因循守旧并由历史所决定的,它们竭力回归旧态。这样,我们将会推演出下述结论:生物的进化动力来自于外部环境的作用。起初,它们的先祖并没有发展的诉求;假使环境永恒不变,它们的生命历程将会一直重复循环下去,毫无变化。但最后,由于环境的作用,在有机体的进化史中,铭刻的必然是它们所处的地球的演变史和地球与太阳的关系史。那些守旧的本能将有机体生命历程上的每一次被迫发生的变化尘封起来,以备今后重复之用。所以这些本能往往予人以力求变化的假象——实际上它们只不过是为了借此达到那个原始的目标罢了。对于这个有机生命体的终极述求,也是有可能确定的。假如说这个述求是为了达到某种至今尚未达到的状态,那么它将会与本能的守旧性自相矛盾。反之,生命的终极目标乃是回归旧态,一种最古老的状态;生命体在某一阶段被迫放弃了这种状态,但它一直在竭力沿着曲折的发展路线挣扎着回归到这种最初的状态中去。

假如说,一切生命都遵循来自内部的述求而回归死亡(也就是再次分解为无机物)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我们将不可否认,“死亡是一切生命的终极目标”,并且在回溯历史时,我们还会发现,“无生命的物体是先于有生命的物体存在的”。

在某个时期,一种未知的力作用于无生命的物质,从而使其发展出了有生命的结构。或许,这个过程的作用方式与生命体后来在某个特殊层面上产生意识的那种过程相差无几。然而,那个之前一直是无生命状态的物质受到来自自身的弹力,挣扎着想重归旧态。就这样,最古老的本能诞生了,即那个渴望回归到无生命的状态中去的本能。那时候,生命体的死亡还是十分容易的。它的生命旅途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这条旅程的方向取决于这个古老生命体的化学结构。生物体这种不断繁殖旋即轻易死去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外部环境发生剧变,那些幸存的有机体彻底偏离了当初的生命旅程。它们在通往死亡这一终极目标的过程中,踏上了一条更为曲折的道路。这条在因循守旧本能的竭诚维持下的羊肠之路,此刻在我们眼前呈现出一幅生命历程的全景图。假如我们坚信,本能必然具备这种独特的因循守旧的属性,那么在生命的起源和目标这一问题上,我们将不会产生别的观点。

我们能够想到,隐藏在生命活动之后的本能所代表的东西,必定会使人陷入困惑中。比如,在我们看来,自我保存的本能存在于所有生命体中,但这种猜想恰好与生命的总体目标是死亡这一观点相矛盾。按照这种观点,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肯定的本能以及控制的本能在理论上来说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它们只是一些区域性的本能,肩负着规避除有机体回归初态之路以外的其他一切道路的责任,从而确保有机体以自己的方式死去。我们大可不必再纠结于有机体在面临危险时所展现出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自我保存生命的坚定信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个难题)。目前我们要探究的是这个现象:有机体只肯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向死亡。这样看来,那些生命的坚定守护者同时也是死亡的忠实信徒。于是,出现了一副矛盾的画面:有机生命体不遗余力地应付某些东西(即所谓的危险),而这些东西实际上是有助于它们更快地抵达终极目标的。这种现象彻底显现出了与理性截然不同的本能的属性。

不过,我们姑且停下来,用心想一下,就能看出,上述假设难以成立。因为在神经症理论中获得特殊地位的性本能,所显现出的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来自外部环境的影响力促使有机生命体不断进化,但并不是所有的有机体都受到这种力量的影响。时至今日仍有很多有机体处于极为原始的状态。这些有机体大部分(即使并非全部)与高级动植物的最初级状态相仿,它们确实延续至今。无独有偶,在高级有机体精密的生命结构中,并不是所有的基础部分都经历了迈向死亡的曲折之路。一些基础成分,譬如生殖细胞,似乎就一直停留在生命体的原始状态;一段时间过后,它们包裹着先天具备以及后天获得的一切本能脱离了有机体。或许上述两点就是它们可以独立存在的基础。当环境允许时,它们就开始发育,换句话说,也就是开始重演那个产生了它们自身的过程。于是,它们体内的物质,一部分作为生殖细胞脱离整体,重回起点;而另一部分,则保留下来直到生命的终点。由此可知,有机生命体试图利用生殖细胞摆脱死亡,事实上,这些生殖细胞的确使它们得到了永生,只不过这种永生是内在意义上的永生——即使它不过是将生命的终点变得更加遥远。以下事例尤为重要:生殖细胞的这种功能,只有在与同类异性细胞合体的情况下才能体现出来,或者得以强化。

曾决定着古老生物的命运的这种存在时间远远超出个体生命的本能,为原始有机体提供保护伞以此来抵御它们之前无法应付的外部刺激的这种本能,指引着生殖细胞之间的相遇的这种本能,像这样的所有本能统称为性本能群。同其余所有的本能一样,它们也都具有因循守旧性——因为它们的目的是回归初态,并且这种守旧性更为强烈,换句话说,它们极度抵制来自外界环境的刺激。此外,在另一层面上,它们同样具有守旧性——生命因它们而得以长久保持。它们与其他导向死亡的本能进行斗争,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本能。这就说明:性本能与其他本能处于对立状态。在神经症的相关理论中我们早就发现了这种状态的重要性。似乎存在着一种往复于两极间的摆动趋向,在引导着有机生命的运动:一群本能裹挟着有机体涌向生命的终点,当它们到达某一极点时,另一群本能慌忙指引有机体返回另一个相反的极点,以新的开始来延续整个生命的进程。即使能够断定,在生命诞生之初并无性欲与性的差别,但仍不能排除下面这种可能:后来被称为性本能的那种本能,或许在最初阶段就已经在起作用了。在某些人看来,性本能只是到了后来的某一时期才会出现并对抗“自我本能”的。这种看法或许不完全正确。

现在,我们姑且停下来,回头想想以上论点是否有理有据。除性本能外,不要求回归初态的本能真的不存在吗?趋向于有机体前所未有之状态的本能真的不存在吗?我在有机界中并没有发现与我在此猜想的那些特征相矛盾的确切事例。在动植物界,毋庸置疑,我们并未捕捉到那种趋向高级阶段的普遍本能——即使确实存在着向高级阶段的发展。一方面,我们往往从个人的角度来判定某个发展阶段高于另一发展阶段;另一方面,据生物学家所说,有机体某一方面的高级发展常常意味着在另一方面的退化,这种退化与它势均力敌,或占据绝对优势。更何况,我们能够从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的形态的原始阶段中发现:某种退化的痕迹存在于它们的发展过程中。退化和高级发展同样能够被视为外部作用力的结果。在这两种过程中,本能只是作为一种快乐的内部来源的形式来保存某种必要的变化。

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观念是不容置疑的:人类拥有趋近完美的本能,现今人类所达到的高层次的智力水平和道德境界都要归功于这种本能,此外,它可能还会引导人类走向超人阶段。但我并不认为存在着这样一种内在本能,而且,我也实在找不到这种美丽的误解存在的必要性。我认为,对动物的演变过程的解读方式似乎完全可以用在人类现今的发展阶段上,两者几乎没有区别。至于那部分如凤毛麟角般稀少的人所显现出的追求完美的坚如磐石的冲动,很明显是本能压抑所造成的。这种本能压抑为人类文明中所有最为璀璨的瑰宝奠定了基础。被压抑的那部分本能时刻挣扎着追求彻底的满足,而这个过程是以一种重复原始经验下的满足的形式进行的。被压抑的本能时刻处于兴奋状态,这种状态令任何替代、反向形成以及升华都无济于事。要求满足带来的快乐与实际满足带来的快乐有所不同,这两者在量上的差距产生了某种动力,它不允许本能被完全满足。这就是诗人所说的:不断地向前猛进。通常情况下,对坚持压抑的反抗往往会切断追求彻底满足的后路。所以只能朝着唯一允许的方向前进——虽然并未以结束这一过程或实现彻底满足为目标。恐怖症的发病原因——那种只是为了防止获得某种本能满足的过程,很好地说指出了人们臆想中的“追求完美的本能”的来源。这种本能并非人所共有。虽说这种本能的发展所不可或缺的动力学因素是广泛存在的,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几乎没有适合其产生的状况出现。

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想这样假设:对于这个难以证实其存在的“追求完美的本能”,我们也许能用爱的本能在有机体的整合统一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来取而代之。或许,那些被人们看作是由本能所引发的现象,都可以用爱的本能、压抑的作用来加以说明。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研究成果是:我们已经明确地将“自我本能”与性本能区别开来,并判定:前者导向死亡,而后者则延续生命。但是,即便是在我们自己眼中,这个观点也是不尽如人意的。而且在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将自我本能的特性定义为一种类似强迫重复的保守、退化的特征。这是因为,按照我们的猜想,自我本能萌发于无生命物质演变为有生命物质的那一刻,它们旨在回归无生命的阶段;而性本能,虽说它们的确回归到了有机体的原始形态,但显而易见,它们竭尽全力使两个异性生殖细胞融合为一体。倘若融合失败,它们将与多细胞有机体内的其他物质同归于寂。性的功能只有通过这种融合,才能让细胞的生命得以延续,从而使它至少在形式上是永生的。然而,在有性繁殖中不停地重复产生的有机体的演变历史中,或在它们的远祖——两个单细胞生物的融合中,关键点究竟在哪里?对此,我们也难以作答。假若说我们的整个研究结论被事实所否定,我们将会备感欣慰。在这种情况下,自我本能(死本能)与性本能(生本能)的那种对峙关系就不会出现;强迫重复原则所具有的那种重要性也将不复存在。

下面回过头来讨论下我们以前提出的一个假设,但愿我们能够明确地推翻它。从这个假想——一切生物之死亡皆来自于内因——中,我们得出大量意义非凡、影响深远的结论。由于这个假设在我们思想中已经成为一个事实,所以我们不假思索地提出了这个假设。更何况还有诗人们的名篇在推波助澜。我们之所以如此,或许是由于这样会带来某些安慰。如若我们的生命终有尽头,由此我们将失去最爱之人,那么,遵循某个冷酷的必然法则并臣服于其权威性之下,要好过屈服于那些天意难测的偶然灾祸。这种对死亡的必然内因性的坚信不疑的行为,或许只是我们“为承受生命之重压”而自欺欺人的众多手段中的一种而已。这个信念绝非来自远古。原始人是没有“自然死亡”这个概念的。在他们看来,他们身边出现的死亡是由于某个敌人或魔鬼作祟。所以我们既然要判断这个信念的真伪,就必须借助生物学之力。

若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将会出乎意料地发现,生物学家们对自然死亡的看法有很大的分歧。同时,我们还将发现,他们实际上是将死亡的概念彻底融化了。至少在高等动物界中,稳定的平均寿命是存在的,这就为证实自然死亡的存在提供了帮助。然而,某些大型动物或巨型木本植物的所具有的至今仍无法计算的古老年龄却有力地推翻了上述假设。根据威廉·弗利斯(Wilhelm Fliess)(1906年)提出的广义观念,生命体为人所知的一切生命活动(包括死亡)都与某些特定时期有着密切关联。这种特定时期所揭示的是两种生物(雄性和雌性)对太阳年的依赖性。但当我们观察到外界环境对生命活动的周期具有如此强大、普遍的影响力——导致某些现象提前或推迟出现的时候,我们就会怀疑弗利斯定理的可靠性,至少会对它作为决定因素的唯一性产生怀疑。

在魏斯曼(Weismann)的论著中,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关于有机体的寿命和死亡的论述部分。他首次将生命体划分为必死与不死两个部分。前者代表着狭义上的肉体,即“体质”,它必然走向自然死亡。而生殖细胞则在内部获得永生。这是因为在有利的环境下,它们能够成长为一个全新的个体,也就是说,它们能用一个新的体质把自己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