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蠢书呆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在何处认识德·莱纳夫人的?你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我绝没跟她说过话,”于连回答,“我只是在教堂里见过她。”
“你是否盯着她看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绝对没有,您清楚在教堂里除了上帝,我谁也不看。”于连说,脸上多多少少露出一点虚伪的表情,反正怎样都行,只要父亲不再搧嘴巴。
“这里面肯定有点啥事,”狡黠的乡下人说,随即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我从你这里大概套不出什么啦,讨厌的伪君子。不过,我总算要摆脱你了,而我的锯木厂只会越办越红火。你有讨好本堂神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的本事,他们为你找了个不错的差事。赶快收拾你的东西吧,我领你去德·莱纳先生家,你就要做德·莱纳先生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啦。”
“那他答应给我什么报酬?”
“每年300法郎的工钱还管吃、管穿。”“我不愿意给人当下人。”“死东西,谁说叫你当下人啦?莫非我乐意叫我的儿子当下人吗?”“可是,我吃饭时跟谁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倒是将老索莱尔难住了,他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言多语失啊;于是他雷霆盛怒,大骂于连,说他是废物,丢下他,找另外两个儿子商议去了。过了一会儿,于连看见他们每人手里各自拄着一把斧子,正在一起讨论。于连观察了半天,也没猜不出个中底细,又担心被人发现,就朝锯子的另一侧走去。他打算认真思索一下这个改变自己命运、出乎意料的消息,然而他一直无法平静,他的想象力都用来描绘他即将在德·莱纳先生的漂亮房子里所看到的一切了。他心想:“纵然失去这一切,也不能落到与下人一同吃饭的地步。我父亲若是逼迫我,那我就去死。我存有15个法郎8个苏,今晚就逃跑;走小路碰不上宪兵,两天便能抵达贝藏松;我在那里当兵,如果需要,就去瑞士。然而,这样一来,前途就丧失了,雄心壮志就丧失了,无所不能的教士这一类理想职业也丧失了。”于连不愿意与下人一同吃饭,并非天性使然,而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宁可去做令人痛苦得多的事情,他的这种理念源自于卢梭的《忏悔录》。他全赖这本书来设想世界是何种面目。大军公报汇编与《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则补充了他《可兰经》的不足。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毫不吝啬生命。他不信任任何一本其它的书,他对老外科军医说的话坚信不疑,即认为世上其它的书全是骗人的,是一些卑鄙的骗子为了发达而刻意编出来的。于连有一颗炽热的心,还有一种每每与愚蠢相结合的不凡的记忆力,他清楚自己的前途受年迈的本堂神父谢朗的支配,为了取悦于他,竟将一部拉丁文写成的《新约全书》全背了下来;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他也了解,尽管这两本书他一本都不信任。仿佛双方有了某种默契,索莱尔与于连这一天都不跟对方交谈。
傍晚,于连去本堂神父那里上神学课,他认为将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奇怪的建议说给神甫听是不合适的。“这未必不是个圈套,”他想,“应该装作已经忘了的样子。”
次日早晨,德·莱纳先生即差人来叫于连的父亲,而这个老乡下人故意拖延了一二个小时,一进市长先生的门便想方设法地道歉,又想方设法地表示敬意。他提出了种种想法,终于弄清楚他的儿子将与男、女主人同桌而餐,倘有客人则单独在另一个房间跟孩子们一起用餐,于是老索莱尔便提出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而且他心里还满是猜疑与奇怪,便提出要看一下他儿子睡觉的房间。
那是一个布置得非常整洁的大房间,已经有人忙着将孩子们的床往里面搬了。此情此景使老索莱尔深受感动,他即刻执意要求看看他儿子即将穿的服装。德·莱纳先生从抽屉里取出100法郎。“您拿上这笔钱跟儿子到呢绒商杜郎先生的店里做套黑色衣服。”“那么,假如我将他从这里带回去,”乡下人说,他顿时将他的繁文缛节全忘了,“这衣服会永远属于他吗?”
“会的。”“那好吧,”索莱尔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对一件事我们必须达成一致:您付给他多少工钱?”“什么?”德·莱纳先生气恼地大声说道,“我们昨天也已达成了共识:我出300法郎;我认为这已经足够了,也许太多了。”
“这个数是您提的,我承认。”乡下人说得更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德·莱纳先生,亮出只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愕的那种口才,又添上了一句,“我们有了一个更利于谈话之处。”听了此话,市长先生大吃一惊。然而,他还是恢复了平静,他们整整周旋了两个钟头,字斟句酌,不说一句随便出口的话,乡下人的精明终于击垮了富人的精明,富人毕竟不以此为生啊。诸多关于安顿于连新生活的事项一一商定;他的薪酬不仅定为400法郎,而且每个月初必须预先付清。
“是吧,我每月付给他35法郎。”市长先生说。“凑个双数吧。”老索莱尔用讨好的口吻说,“像您这样一位既有钱又慷慨的市长先生,一定会给36法郎的。”“好,”市长先生说,“不过可别再多提什么了。”这一次,愤怒令他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乡下人也看出得见好就收。这回轮到德·莱纳先生占优势了。他坚持不肯将首月的36法郎付给着急为儿子领工资的乡下人。
市长先生突然觉得,他必须将在整个谈判中所起的作用讲给妻子听。“将我刚才给您的那100法郎还给我,”他气恼地说,“杜朗先生还欠我钱呢。我和您的儿子一起去买黑呢料子。”乡下人见这强硬之举,便乖乖地又操起那些毕恭毕敬的套话,整整说了一刻钟。
终于,他感觉确实再也捞不到什么油水,便告辞了。他最后向德·莱纳先生鞠了一躬,以下面这句话做为结束语:“我马上将我的儿子送到公馆来。”每当市长先生的子民们想朝他献殷勤时,就称他的房子为公馆。索莱尔回到锯木厂却怎么也觅不到儿子的踪影了,原来于连心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疑虑,半夜里就离开了家门。
他想为他的书与荣誉团勋章找个安全之处。他将这些东西统统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那里,这个人名叫富凯,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住在俯视维里埃的大山里。他一回到家,他父亲就怒气冲冲地说:“你这该死的懒鬼。你能不能长点儿志气,把这十八、九年的饭钱挣回来还给我。将你的破东烂西都拿着,滚到德·莱纳先生家里去吧。”于连觉得奇怪,竟然没有挨揍,于是赶紧走了。然而,当他确信他那可怕的父亲已看不见他时,他就将脚步放慢了。
他认为去教堂转一圈儿对自己的不诚实有裨益。“虚伪”这个词令您感到惊讶吗?这年轻乡下人的心灵走了很远一段路才抵达这个可怕的词。还在年幼时,于连看见第六团的几个龙骑兵,穿着白色大氅,头戴装有黑鬃毛的盔,自意大利归来。他们将马拴在父亲房子的窗栅上,这使他痴迷上了军人的职业。
以后,他又特别激动地听老外科军医为他讲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与里沃利战役。当他目睹老人的十字勋章时,眼睛似燃烧的火焰一般。在于连14岁那年,维里埃开始建造一座教堂,对一个小城市而言,这教堂堪称壮观秀丽。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石柱,给于连留下的印象很深;这四根柱子一度引起治安法官与年轻的副本堂神甫刻骨铭心的仇恨,因而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堂神甫来自于贝藏松,听说是圣会的密探,治安法官几乎弄丢了职位,起码舆论是如此说的。他岂敢和一位教士为敌?该人隔一段时间去一趟贝藏松,声称是去觐见主教大人。这时候,儿女满堂的治安法官似乎有几件案子判决有误,且全系有关居民中读《立宪新闻》的人。
有理的一方最后胜诉。其实不过是三五法郎的事,然而极轻的处罚中的一笔要由一个制钉工人支付。该制钉工人系于连的教父。此人愤怒至极,喊道:“世道真是变了!120多年来治安法官还一直被当成正派人呢!”外科军医,也即是于连的朋友,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于连突然不再谈及拿破仑,宣称他要做教士,人们看见他在老索莱尔的锯木厂里专心致志地背诵从神甫那里借来的那本拉丁文圣经。这位好心的老人对于连的进步大为赞叹,常常整晚整晚地教他神学,于连也仅仅在他面前将虔诚的感情表露出来。
谁能想得到,他脸色如此苍白、如此柔弱,一副娇女子的模样,心里竟藏着宁可死上一千回也要发达的坚定不移的决心呢!对于连而言,若想发达就必得离开维里埃,他对他的家乡恨透了。他在那里所体会到的一切让他的想象力都枯竭了。他自幼就常兴奋。他曾一度美滋滋地梦想过,总有一天会认识巴黎的美妇人,他会凭显赫的成绩受到她们的青睐。为什么她们当中的一个不能爱上他呢?艳丽夺目的德·博阿尔纳夫人不也是在拿破仑穷困之时爱上他的吗?多年以来,于连几乎一直对自己说,拿破仑,一个无名无钱的中尉,是凭他的剑统治世界的。
此种想法为自感不幸的他带来莫大的安慰,又使他在快乐时觉得更加快乐。教堂的修建与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他一下子懂得了许多;他拿定了一个主意,一连好几个星期里他就像疯了似的,最后,他被这个无上威力完全控制了。
一个满怀热情的人以他创造的首个想法,往往具有不可估量的威力。“拿破仑名声显赫时,恰是法国担心遭受侵略之日。战功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个时尚。然而如今一些40岁的教士年薪已高达10万法郎,是波拿巴的那些著名将领年薪的整整三倍。他们肯定有后台。看这位治安法官,如此精明,始终是那么正派,又这样年长,只因怕开罪一个30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甫,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应该做教士。”一次,他学神学已两年了,正是流行新的虔诚之时,那股噬咬着他灵魂的火焰突然喷射出来,将他的假面目揭去了。
那是在谢朗先生家中举行的一次有不少教士参加的晚宴上,好心的本堂神甫将他作为神童介绍给众人,他却突然热烈地称颂起波拿巴来了。事后他将自己的右臂吊在胸前,声称是爬枞树干时不慎脱了臼,这种折磨人的姿势他一连保持了两个月,经过这次自罚以后,他才原谅了自己。看,这个19岁,外表瘦小的年轻人,看起来只像17岁,正夹着一个小包,来到维里埃的壮观秀丽的教堂。他觉得这教堂阴暗、僻静,每逢节日,教堂的窗户挂满了深红色的帷幔,阳光照进时,产生出一种特别华贵庄重与宗教性的令人目眩的光线效果。于连颤栗了。
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一把看上去相当漂亮的椅子上,这把椅子印有德·莱纳先生家的纹章。于连发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小碎纸片,展开着放在那里,似乎是为了叫人读到。他走到近前读下去:……日,路易·让莱尔于贝藏松伏法,此系其处决及临终前之细节。在这张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字的开头几个字:第一步。“是何人放在这里的呢?”于连猜度着,“可怜且不幸的人啊,”他吁了一口气,“他的姓的末尾与我的一样……”他将纸片揉成一团。他离开教堂,圣水缸旁有血,其实那是从缸里溢出来的圣水,窗子上红帐的反射光映在水上面,看上去跟血一样。最后,于连不禁为自己心中的恐惧感到羞愧。“我胆子很小吗!”他自语道,“拿起武器。”
这句话时常在老外科军医的战争故事里出现,可对于连来说却充满了英雄气概。他站起来,疾步走向德·莱纳先生的府邸。
尽管他决心已经下定,但当他离那房子尚有20步远时,还是被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攫住了。铁栅栏门开着,他觉得很豪华,他执意要进去。走近这幢房子时不由得又心慌意乱,其实不仅是于连一个人这样。德·莱纳夫人这个人也挺胆小,一想到即将要来到的客人便不知所措,而这个人的职责就是要经常与她和孩子们接触。她习惯与儿子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同睡。早晨,她发现他们的小床被搬进家庭教师的房间里便泪流满面。她肯求丈夫将小儿子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的床再搬回她的卧室,然而却没有如愿。
德·莱纳夫人那女性的敏感未免有些过分了。她不断地想象一个会拉丁文,然而粗鲁且又脏兮兮的令人讨厌的家伙,被雇来管教她的儿子,说不定还会用鞭子抽她的儿子呢。
德·莱纳夫人走出客厅,只见一个年轻的乡下人站在大门口。那乡下人几乎还是个孩子,脸色特别苍白,像是刚刚哭过。他身着雪白的衬衫,臂下挟着一件颇为洁净的紫色平纹格子花呢上衣。这位小乡下人面色这样白净,目光这般温和,有些浪漫意识的德·莱纳夫人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来乞求市长先生赐予一点恩典的。她对这个可怜兮兮的人产生了同情,他站在门口一动未动,看样子是不敢按门铃。她走了过去,暂时忘了家庭教师给她带来的伤感与烦躁。
于连脸对着大门,并没注意到她走过来。他听见耳畔有特别温柔的说话声,不禁哆嗦了一下。“您来此干什么,我的孩子?”于连猛地转过身,德·莱纳夫人脉脉含情的目光打动了他,他不觉得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