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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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没能意识激起的狂喜,也不曾意识到狂喜会变成更浓烈的悔恨,反倒一直被责任的观念所牵制。他担心一旦跳出他打算仿照的理想模式,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中,成为永远的笑柄。

总之,让于连出类拔萃的那些东西正好令他不能享受眼前的幸福。好像一位16岁的少女本来娇艳宜人,为了去参加舞会却多此一举地涂上了胭脂。

德·莱纳夫人被于连的到来吓坏了,陷入惶恐之中。于连的绝望和哭泣令她六神无主。甚至在她已经没有理由可拒绝于连的时候,还怀着真实的恼怒把他推出很远,紧接着又投入他的怀抱。这中间几乎没有用于衔接的停顿。

她肯定自己已被打入地狱,万劫不复,她努力回避地狱的景象,使出百般柔情爱抚于连。总之,只要我们的主人公明白怎样享受,他的幸福就不缺什么了,包括他刚才征服的女人身上那种火烫的感觉。于连走了,可那种狂喜仍让她兴奋得不能控制,那与悔恨的战斗还在刺激着她的心。“我的主啊,被爱的感觉原来这样美妙!”这是于连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个念头。于连处于一种惊奇和不确定的状态中,一个人刚得到他长久期盼的东西,就会陷入这种迷糊状态。

他习惯于期盼,现在却不必期盼了,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回忆。于连像一个检阅士兵的长官,把自己的言行举止仔细地反省了一遍。“我尽到我的职责了吗?我的角色演得漂亮吗?”什么角色?一个勾引女人的男人的角色。德·莱纳夫人再也看不出这个男人毛病了,现在他已成了她生命的全部。眼见天色大亮,催他快走:“啊!上帝,”她说,“要是被我丈夫碰见了,就全完了。”于连竟然还有心情酸文假醋,他想起这么一句:“您对生活失望吗?”“噢!此刻多美好啊!但我绝不后悔认识了您。”于连特意在天大亮时公然离去,他享受了他的骄傲。于连一直在回想自己的动作细节,极荒唐地试图体现一副老手的架势,这种连续的关注只带来一样好处;他在午饭时分再见到德·莱纳夫人时,他的行为堪称君子。而她呢,她一见他脸就红到耳朵根,可不看他又一刻也活不了;她觉察到自己的恐慌,竭力掩饰却又欲盖弥彰,于连只抬眼看过她一次。

开始,德·莱纳夫人很欣赏他的谨慎,很快,她发现他只看她一次就不再看了,不由又慌了神:“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她心里反反复复,“唉!我对他来说已经不年轻了,他比我小10岁呀。”从餐厅到花园的路上,她一下抓住于连的手。这样露白的爱情流露让他惊讶,他看着她,目光中包含了热烈,因为吃午饭的时候他觉得她很迷人,当时他把时间都用来品味她的魅力了。这目光让德·莱纳夫人定下了心,尽管没有完全解除她的担心,她的担心倒差不多完全解除了她对丈夫的内疚。吃午饭时,她的丈夫什么都没察觉,可德尔维夫人就不一样了:她肯定德·莱纳夫人已经被完全征服了。

整个白天,因为友谊,她没少用隐晦的方式为德·莱纳夫人所冒的风险描绘一幅恐怖的图画。而德·莱纳夫人心急火燎,盼着和于连独处;她想知道他还爱不爱她。虽然她的性情温顺,但还是好几次差一点让她的朋友意识到,她烦死她了。

晚上在花园,德尔维夫人巧妙地让自己分开了于连和德·莱纳夫人。德·莱纳夫人原本描绘了幅浪漫的图画,她抓着于连的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可现在一句话也讲不了了。这种意外更令他坐卧不安。悔恨噬咬着她的心。她曾那样地责骂于连不谨慎,头天夜里跑到她那去,现在却担心他今夜不再登门。她早早离开花园,回房里休息。可是,她情难自禁,于是跑到于连的门口,趴在门上偷听。情欲和疑虑吞噬着她,但她不敢进去。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已经是最可耻的了,因为外省的一则谚语说的就是这种事。仆人们有的还没睡,谨慎终于迫使她回到自己房里。

两个小时的等待如同两个世纪的折磨。然而,于连相当忠实于他所谓的责任,他不会不按部就班地完成他为自己规定的事。半夜一点,他悄悄潜出房间,确信男主人已睡熟,就直奔德·莱纳夫人的房间。

这一次,他在女友的身边收获了更多的快乐,因为他不用再时刻牢记他要扮演的角色了。他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了。德·莱纳夫人说她年龄的那些话让他定了心。“唉!我大您10岁呀!您怎么会爱上我呢?”她来回念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念头一直困扰着她。于连倒没考虑过这种不幸,不过现在他也看出来这不幸是确实不存在的,他因此把担心成为笑柄的念头抛到脑后。他原以为她会把他看作一个下贱的情夫,现在这种担心也消失了。于连的狂热让他那胆小的情妇渐渐定下心来,她又体会到了幸福的感觉,并且找回了判断她情夫的能力。幸好他这一次没有那些做作的表情,这下就把昨晚的幽会变成了一次胜利,而非一场欢情。假如她觉察到他是在用心扮演一个角色,这个发现会将她所有的幸福感击得粉碎。她只能看到年龄的不相称所酿成的可悲后果。尽管德·莱纳夫人从没琢磨过那些爱情哲理,可在外省,一说到爱情,年龄的差距总是排在财产之后变成消遣的话题。没几天,于连也陷入了爱的漩涡,奉献出了他这个年轻人拥有的全部热情。

“应该承认,”他想,“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善良。”他几乎完全放弃了演戏的念头。在纵情狂欢的时刻,他甚至向她坦白了他所有的焦灼。

这番倾诉把他点燃的热情推上顶峰。“看来我那情敌还未曾拥有幸福!”德·莱纳夫人想,不禁心花怒放。她大着胆子问起他那么关心的那幅肖像,于连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肖像。当德·莱纳夫人还能控制思绪时,她简直惊讶得不行,世上竟然还有如些美妙的幸福,她以前从不敢奢望。“啊!”她想,“我要在10年前结识于连该有多好!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于连绝对想不到这些。他的爱情仍然是一种野心,一种占有的荣耀,他,一个出身平贱、遭人鄙视的可怜虫;她,一个身份高贵、温柔典雅的女人。他那些爱慕的举动,他看见女友的魅力所表现出的热情,终于使她对年龄的差距放下了心。在风气更为开化的地方,一个30岁的女人早就有了点处世经验,如果德·莱纳夫人稍有一些此类经验,她定会担忧一种只靠满足自尊来维持的爱情能否长久。在他把野心扔进云层的那些时刻里,于连对德·莱纳夫人的帽子、衣裙和一切细节都狂热地赞叹不休。它们散发的幽香让他愉快,总也闻不够。他打开她的带镜衣柜,连续几个小时地站在那,欣赏着里面的美和整洁。

他的女友偎依在他身边,看着他;他呢,他仿佛看着结婚礼物的华美首饰和精致衣物。“我本可以嫁给一个这样的绅士!”德·莱纳夫人现在时常想,“拥有一颗如此热情的心!跟他在一块会过上一种多么快乐的生活啊!”至于于连,他还从未如此靠近过女人常用的那些可怕而美丽的武器。“就是在巴黎,”他心想,“也不可能有比这再美丽的东西了!”因此他对他的幸福心满意足。

情妇的真诚,情妇的欣赏,情妇的狂热,常使于连忘掉那些所谓的理论,这理论在这场私情的开头部分使他变得那么呆板,甚至滑稽。虽然虚伪早已渗入骨髓,可仍有这样的时候,他发现向这位仰慕他的高贵的夫人坦白他在细小习俗上的一窍不通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他的情妇拥有的地位仿佛使他超越了自己,德·莱纳夫人也觉得能够在一大堆小事上给这位才华横溢、人人都以为前程似锦的年轻人一点指导,是一种再温馨不过的精神愉悦。这个年轻人,甚至连瓦勒诺先生的专区区长也被他折服,因此,她觉得他们不那么愚蠢了。

至于德尔维夫人,她的看法可就相去甚远了。她对被她猜中的事情深感绝望,理智的劝告被一个昏了头的女人视为耳旁风,于是她离开了韦尔吉,没有说明原因,事实上也没人问她。德·莱纳夫人掉了几滴眼泪,但很快就觉得比以前更幸福了。德尔维夫人这一走,她几乎可以整个白天独享情人的时间。于连也很乐意沉醉在他情人的温存中,因为如果他独处的时间过长,富凯的那个改变命运的建议就会来造访他。

新生活的最初几天,从没爱过也从没被爱的于连发现做个纯真的人是那样甜蜜愉快,差点儿就向德·莱纳夫人彰显他的野心,这野心到今天为止始终是他生活的实质。于连一直被富凯的建议所吸引,想听听他的意见,可一件小事却破坏了原有的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