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竞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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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我找得到她,她又愿意回来的话。”莫斯卡说。

“你今晚要去见她?”

莫斯卡擦干身体,往剃刀上装好刀片。“是啊,”他说,瞥了一眼半开的窗子,傍晚的最后一次光线也逐渐隐没,“我今晚会试试。”

艾迪站起身,走到门边:“如果事情不成,回来后,你就来麦亚夫人房间喝一杯。”他拍了拍莫斯卡,“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明早在空军基地见了。”他走出去,沿着走廊前行。

独自一人,莫斯卡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冲动,想不刮完胡子,直接回到房间去睡觉,或上麦亚夫人的房间跟艾迪喝一晚酒。他觉察到一种奇怪的不情愿,不愿离开这栋楼出去找赫拉——现在,他特意再次想起了她的名字——但他逼着自己刮完胡子梳好头。他走到卫生室的窗边把它打开,小径空无一人,沿着那片废墟他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在黯淡的光线下只显出一片黑影,正在拔石堆中四处生长出的野草。她已经拔了满满一抱。离他更近,几乎在他窗子的正下方,他看到一家四口,一个男人、他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垒一堵眼下只有一英尺高的墙。男孩子从一个小手推车里搬过来一些他们从布满碎石的城里淘到的破砖块,男人和女人砍着刮着,直到砖块能恰好嵌到墙里。房子的框架框住他们,把他们深深地刻入莫斯卡的脑海中。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了,现在整条街和街上的人都变成在更深邃、更巨大的黑暗中移动的深色影子。莫斯卡回到房间。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他对衣着很谨慎,想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不穿军装。他穿上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和一件白色开襟衬衫,让房间的所有东西就那么摊着——手提箱打开了但没清理东西出来、地上的脏衣服、随便扔在床上的刮胡刀具。他最后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跑下楼梯,走进温暖浓重的夏夜。

他赶上一趟街车,售票员立刻认出他是美国人,找他要了一支香烟。莫斯卡给了他烟,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驶向相反方向的街车,想着她也许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别的地方度过这个傍晚。时不时,他会变得紧张不安,以为自己看到了她,某个姑娘的背影或侧脸看着像她,但他不能肯定。

当他下了有轨电车,走在记忆中的街道上时,他无法确定是哪栋楼,只能查看每栋楼门前贴的住户名单。他只看了一栋,因为第二栋楼的名单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了敲门,等了几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在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他认出拥有这栋房子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整齐服帖地卡在脑袋上,旧黑裙、褴褛的围巾给她染上了种在任何地方的年长女性都有的忧伤感。

“来了,”她问,“有什么事?”

“赫拉小姐在家吗?”莫斯卡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流利德语吃了一惊。

老妇人没认出他,也没意识到他不是德国人。“请进来。”她说。他跟着她穿过昏暗的前厅到了房间门口。老妇人敲了敲门,说道:“赫拉小姐,你有访客,是个男人。”

终于,他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静悄悄的,带着一丝惊讶。“一个男人?”然后是,“请等一下。”莫斯卡打开门走进房间。

她背对着他坐着,急急忙忙地往她刚洗过的头发上夹发卡。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条黑面包。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床头柜立在床边。

在他的注视下,赫拉把头发卡好盘在头上,抄起那条面包和切下来的一块准备拿去衣柜那边。然后她转过身,她的双眸迎上站在门边的莫斯卡。

莫斯卡看到那苍白、颧骨突出、近乎瘦骨嶙峋的脸,那身体比他记忆中的更脆弱。黑面包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凸凹不平的木地板上,她双手空空。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她的表情有些恼火和轻微的不高兴,然后那张脸化作一张充满悲伤和痛悼的面具。他走向她,她的脸似乎开始皱紧成一团,泪水顺着她脸上哭皱的纹路一直流到他的手正握着的尖尖下颌上。她让自己的头落下去靠到他肩膀上。

“让我看看你,”莫斯卡说,“让我瞧瞧你。”他想把她的脸抬起来,她却坚持贴着他,“没事的,”他说,“我想给你个惊喜。”她继续抽泣着,他只能等待,环视着房间,那张窄床,老式的衣柜和梳妆台上被放大镶起来的那些他给的照片。唯一一盏台灯的灯光暗淡,是种令人抑郁的微弱黄色,四壁和天花板因为压在其上的废墟重量而向内坠着。

赫拉半是笑着半是哭着抬起脸。“啊,你啊,你啊,”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想给你惊喜。”他又说了一遍,温柔地吻了吻她。她紧贴着他,用一种微弱、断断续续的调子说:“我看到你时,以为你死了,或者我在做梦,或是发了疯,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这么糟,刚洗过头发。”她低头看了看那毫无形状褪了色的家居裙,又抬起头朝着他。

他现在能够看到她双眼下的黑眼圈,就像她脸上其他地方的所有颜色都被集中到了那儿,把皮肤染成近乎黑色。他手下的头发毫无生机,湿漉漉的,她靠着他的身体僵硬而棱角突出。

她微笑着。他看到她一边嘴里的豁口,抚摸着她的脸颊,他问:“这个呢?”

赫拉看上去很羞愧。“那宝宝,”她说,“我失去了两颗牙齿。”她微笑着看他,孩子般地问,“我看着是不是很丑?”

莫斯卡缓缓摇头。“不,”他说,“不丑。”然后忽然记起,“宝宝怎么了,你把它处理掉了?”

“不,”赫拉说,“它出生得太早,只活了几个小时,我一个月前才出院。”

然后,知道他的不信任,他的缺乏信念,她走去梳妆台,拖出一捆用旧绳子捆在一起的文件。她从中翻找出四份官方文件递给他。

“读一读它们。”她说,既不伤心也不愤怒,知道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她必须给出证据,绝对的信任并不存在。

不同官方机构的印章和封缄驱散了他的疑虑,几乎遗憾地,他接受了她并没撒谎的事实。

赫拉走到衣柜边,拿出一摞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起来,小内衣、宽松的上衣和几条小裤子。其中一些布料和颜色莫斯卡很眼熟,然后他明白过来,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她把自己的裙子甚至是内衣剪掉,然后重新缝成适合一个小身体的大小。

“我知道那会是个男孩儿。”她说。突然间,莫斯卡怒火上涌,他生气她放弃了自己脸上的健康颜色、腰臀肩膀上的肌肉、她的两颗牙和她剪裁得如此合适贴身的衣料,却毫无任何回报。他更清楚,让他回到此地其实是他自己的需求而非她的。

“那太傻了,”他说,“那真是该死的太傻了。”

莫斯卡在床上坐下来,赫拉坐到他旁边。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有些尴尬,盯着空空的桌子、唯一的椅子、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然后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像是异教徒通过一个模糊又令人战栗的神来夯实两人的关系,不知道这仪式是会带来灾难还是好运。他们在那张窄床上伸展开,一起高潮,他终于因为酒精、内疚、悔恨而激发出激情,而她则满怀爱意、温柔和对这种圆满一定是好事的绝对信念,相信它会给他们都带来幸福。她承受着他给她还未痊愈的身体带来的痛楚,他激情中的粗暴,他对她、对自己、对一切所欠缺的信念,他明知的最终真理: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中,他需要的是她、她的信念、她的身体、她对他的信仰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