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乡村童年(3)
我们默默地步行,直到太阳慢慢地接近地平线。但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沉默并不是孤独的。母亲和我之间的话本来就很少,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有很多的话语。我绝不怀疑她对我的爱和支持。这是一次筋疲力尽的长途跋涉,我们沿着多石而尘土飞扬的道路,越过起伏的山峦,穿过无数的村庄,一路上没有停步。傍晚时分,在一个绿树环绕的山谷里,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庄中心有一个大宫殿,这是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宫殿”。望着它,我只有感到惊奇。大宫殿的建筑由两个长方形的大房子和七个圆形的大房子构成,都刷着白色的石灰,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更加耀眼夺目。宫殿前有一个大菜园,玉米地四周种着桃树。
宫殿后有一个更大的菜园,里面有苹果树、蔬菜,还有一个狭长的花园和一片金合欢。宫殿附近是一个白灰粉刷的教堂。
主房前面的门道上有两棵增光添彩的橡胶树,树荫下大约坐着20位长者。宫殿周围有一大群牛羊在茂盛的草地上吃草,至少有50头牛和500只羊。一切是那样井井有条。这是一派我想象不到的、富庶而有秩序的景象。这个宫殿叫穆克孜韦尼,是泰姆布临时首府,也是泰姆布人民的摄政王——容欣塔巴·达林迪叶波的王宫。
正当我被这座壮丽的宫殿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一辆豪华轿车隆隆地驶进西大门,坐在树下的那些人立刻摘下帽子,然后站起来呼喊:“Bayete a-a-a,Jongintaba!”(向容欣塔巴致敬!)这是科萨人向其首领致意的传统礼节。从车内(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气派的汽车就是福特V-8)走出一位身穿华丽服装、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的人。我能看出他是一位充满信心、习惯于行使权力的人,他的名字对他来说也很合适,因为容欣塔巴字面上就是“雄视群山”的意思。他受人敬仰、强健有力、仪表非凡,黑黑的皮肤,容貌儒雅。他随和地与树下的那些人一一握手。后来我才知道,树下的这些人是泰姆布最高行政院的组成人员。这就是即将成为我的监护人并且是今后十年中抚养我的那个人。
在惊奇地看到容欣塔巴及他的行政院班子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棵从地里连根拔起并被扔进河中心的小树苗,无法抵抗那强大的水流。我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敬畏。到这时,我除了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除了想吃好并成为一名棍战冠军之外再没有别的野心。我本来不想有钱、有地位、有名声或有权力。但是,一个新世界忽然展现在我的面前。
来自贫穷家庭的孩子在忽然面对时来运转的时候,经常发现自己被许多诱惑所欺骗,我也不例外。我感觉许多已经树立起的信仰和忠诚开始渐渐消失,父母给我打下的单薄的基础开始动摇。在那个时刻,我看到生活可能会给我带来比当棍战冠军更好的前程。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父亲临去世前,容欣塔巴提出要当我的监护人。他将会把我当做他自己的孩子,我将得到和他的孩子们一样的待遇。我母亲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拒绝摄政王的提议。尽管她会想念我,但让她高兴的是,在摄政王的呵护下我将会得到更好的教育。摄政王没有忘记,正是在我父亲的干预下,他才成为至高无上的代理国王。
我母亲在穆克孜韦尼住了一两天后就回了库努。我们之间的别离并没有激动。她没有训诫,没有嘱托,也没有与我吻别。我知道,她不想让我为她的离去而感到伤心。当然,这种伤心是毫无疑问的。我知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希望我受教育,以便将来有好的前程。然而在库努,我无法实现他寄予我的厚望。她那温柔的表情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母爱和支持。在她即将离我而去的那一时刻,她转过身来对我说:“Uqinisufokotho,Kwedini!”(振作起来,我的孩子!)小孩子常常最不会伤感,特别是在他们正沉溺于某种欢乐之中的时候。就连我亲爱的母亲也是我最亲爱的朋友即将离开我的时候,我仍然满脑子沉浸于新家的兴奋之中。我怎么会不振作起来呢?我已经穿上我的监护人专门为我新买的漂亮衣服。
我很快适应了穆克孜韦尼的日常生活。一个小孩的适应能力往往是很强的,虽说并非完全适应,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大王宫,就好像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奇幻的王国,一切都那样令人愉快。在库努是平淡的日常生活,而在穆克孜韦尼却变成了冒险。当我没有上学的时候,我曾经是农夫、车夫和牧童。我骑马,用弹弓打鸟,找别的男孩子一起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有时,我们跳舞,并聆听泰姆布少女美妙的歌声和掌声。尽管我想念库努和母亲,但是,我完全被这个新的世界吸引住了。
我在一所与王宫相邻的独屋学校里上学,在那里学习英语、科萨语、历史和地理。我们学的是Chambers English Reader。我们在黑色石板上做作业。我们的老师是法达纳先生,后来是吉克瓦先生,他们对我特别感兴趣。我在学校里学习好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勤奋。我的自我约束能力在姑妈法斯维的帮助下得到了加强。她就住在王宫里,她每天晚上都要仔细检查我的作业。
穆克孜韦尼是卫理公会的一个传教站,远比库努繁华,西方化的程度也比库努高。那里的人穿着时髦,男士穿西装,女士受新教派传教士的影响,身穿又厚又长的裙子和高领衬衫,并且肩上披着披肩,头上围着头巾。
如果穆克孜韦尼的世界是以摄政王为核心,那么我的小世界就是以摄政王的两个孩子为核心。老大佳士提斯是摄政王唯一的儿子,是王室的继承人;诺玛福是摄政王的大女儿。我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受到完全相同的待遇。我们吃的是同样的饭,穿的是同样的衣,干的是同样的事。后来萨巴塔的大哥、王位继承人恩凯考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四人组成了一曲“四重奏”。摄政王和王后对我就像对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我抚养长大。他们为我操心,教育我,也惩戒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爱。容欣塔巴为人严肃,但我从来不怀疑他对我的爱。他们叫我“塔陶木库鲁”,这是对我的爱称,是“爷爷”的意思。因为他们说,当我很认真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老年人。
佳士提斯比我大四岁,在我眼中,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外的第一个英雄,我非常敬重他。
他已经在克拉基伯雷上学,那是一所寄宿学校,离穆克孜韦尼大约60英里。他身材高大、英俊潇洒、体格健壮,是一位优秀的运动员,特别擅长田径及场地项目,如板球、橄榄球、英式足球;他快活外向,是一位天生的演员。他有使观众为之倾倒的歌喉,他的舞蹈也能使观众迷得目瞪口呆。他有一大群女性追随者,不过对他持批评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有些人认为他是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佳士提斯和我成了最好的朋友,尽管我们在很多方面不同:他性格外向,而我性格内向;他无忧无虑、漫不经心,我严肃认真;他什么都来得容易,而我必须依靠自己努力。我认为,年轻人在各方面都要向他看齐,都要以他为榜样。虽然待遇相同,但我们的命运却是不同的:佳士提斯将根据继承权成为泰姆布最有权力的酋长,而我则将取决于摄政王的慷慨,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每天在王宫里出出进进地做事,当然是为摄政王做事。我最愿意干的事是给摄政王熨衣服,这是一项非常令我引以为豪的工作。他有六套西装,我要花个把小时才能把他裤子上的褶子熨平。他的王宫可以说由两所薄顶西式房子构成。那个年月,没有几个非洲人拥有西式房子,它们被认为是拥有巨大财富的象征。围绕着主房呈半圆形坐落着六座圆形房子,里面都是木地板铺地,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摄政王和王后住在右面的圆形房子里,王后的妹妹住中间那座,左面的圆形房子是餐厅。王后的妹妹住的那个圆形房子地板下面有蜂房,我们有时掀开一两块地板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蜂蜜。我搬来穆克孜韦尼不久,摄政王和王后就搬进了中间那个圆形房子里,它自然就成了大王后宫。大王后宫附近有三个小一点的圆形房子:一个供摄政王的母亲住;一个供来访的客人住;一个供佳士提斯和我共同居住。
在穆克孜韦尼,左右我生活的两条原则是王权和基督教教规。尽管当时我没有把这两条原则看成是相互对立的,但它们之间并不容易协调。依我看,基督教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体系,倒不如说是马替奥罗牧师个人的信条。我认为,他的存在体现了基督教的诱惑。他与摄政王一样家喻户晓、令人敬爱,可以说是摄政王在精神方面的领路人,这个事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教堂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事实上可以说非洲人所有的成就似乎都是来自教堂的传教。宗教学校培训传教士、翻译和警察,而当时这些人代表了非洲人的最高理想。
马替奥罗牧师是一个55岁左右的矮胖子,他用一副低沉有力的嗓子讲道和吟诵。当他在穆克孜韦尼西部的那座简易教堂讲道时,大厅里总是挤满了人,大厅里响彻着信徒们的赞美之声。此时,女士们会跪在他的脚下乞求得到拯救。我到了王宫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他仅仅用一部《圣经》和一个灯笼就赶走了一个危险的魔鬼。我认为,在这个故事里,既没有不真实性也没有矛盾。马替奥罗牧师讲的卫理公会有所不同,掺杂着一点万物有灵的味道。
上帝是聪明和万能的,但是,他也是个复仇心很强的上帝,不会让任何邪恶逃脱惩罚。
在库努,我唯一一次去教堂是我受洗礼的那一天。宗教是我因为母亲而迷上的一种仪式,我对这种仪式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在穆克孜韦尼,宗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每个礼拜天都跟随摄政王和王后去教堂。摄政王对他的宗教信仰非常认真。事实上,他给我的唯一一次庇护是在我没有去教堂做礼拜而是去参加了与另一个村里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后来我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
这不是我由于冒犯传教士而受到的唯一一次指责。一天下午,我溜进马替奥罗牧师的菜园偷了一些玉米,并在菜园里藏着吃起来。一位小姑娘看见我在菜园里吃玉米,立即向牧师告了密。这个消息很快就被传扬了出去,并传到了摄政王王后那里。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到祈祷的时间——这是每天在家中举行宗教仪式的时间。对我所犯的错误,她责备我拿了一个可怜的上帝服务人员的食物,给家里丢了人。她说,小鬼一定会带我去赎罪。我感到既害怕又羞愧:怕的是我将受到上帝的惩罚,羞愧的是我玷污了摄政王,毁坏了家里的名声。
因为摄政王受到白人和黑人的普遍尊敬,而且拥有似乎不可动摇的权力,所以我认为王权就是生活的中心。王权的力量和影响在穆克孜韦尼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也是任何人能获得影响和地位的主要方法。
我后来关于王权的认识是通过观察摄政王和他的内阁而受到深刻影响的情况下形成的。
我经常通过王宫召开的部落会议进行观察和学习。这些会议并非预先计划举行的,而是根据需要举行,研究各种国家大事,如旱灾、确定宰杀的牛、行政长官要出台的政策,或者英国政府新颁布的法律。所有的泰姆布人都可以自由参加,他们都骑马或步行来开会。
在这种场合,摄政王都是被他的智囊团或者被称为高参的一伙人簇拥着,这些高参起着摄政王的议会和司法部的作用。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士,脑子里装着部落的历史和风俗,他们的意见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召集开会的通知从摄政王的王宫发到参加会议的那些部落首领和酋长那里后,泰姆布王国各地的重要人物很快都会来到王宫。客人集中在摄政王王宫前面的大院内,摄政王将首先感谢大家来参加会议,并说明为什么把他们召来,然后宣布正式开会。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发表任何意见了,直到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才开始讲话。
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可以发表意见,这是最单纯的民主。在这些讲话的人中,可能有重要人物,但是每个人都必须发表意见,包括酋长和庶民、军人和医生、店主和农民、农场主和雇工。一个人讲话时,不准有人打断。会议要持续好几个小时。自我管理的基础是大家都能自由地发表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意味着公民是具有平等价值的(女人恐怕天生就是二等公民)。
开会的这一天要举行盛大宴会,我总是边听边吃,常常由于吃得太多而肚子痛。我看到,有的人胡吹海侃,却似乎总是说不到点子上,而有的人直接切入话题,观点清晰而有说服力;我看到,有的人在发表意见的时候,试图用情感和戏剧语言来打动听众,而有的人则镇定、平和,避免激动的情绪。
起初,我对会议的热烈气氛感到吃惊。人们热烈、直率地批评摄政王,不仅仅是有人批评他,事实上,他常常是批评的主要目标。但是,不管对他的批评何等激烈,摄政王总是认真听,也不为自己辩护,丝毫也不激动。
会议一直开到达成某种共识后,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但和谐有时是由不和谐达成的协议,等到一个更恰当的时间再提出解决办法,民主的意思就是让大家都发表意见,并且集中大家的意见后形成一种决议。“大多数原则”只是外国人的一种概念,少数人的意见也不能因大多数原则而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