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自由路:曼德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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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约翰内斯堡(5)

在律师事务所里,高尔的观点并不是我唯一注意的观点。有时,与希代尔斯基一起做生意的白人地产商汉斯·穆勒讨论问题也吸收我参加。他是一个典型的商人,完全从供求关系这个棱镜观看世界。一天,穆勒先生指着窗外说:“看外面,纳尔逊,你看没看见那些男男女女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他们在追逐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工作?我告诉你,他们都在追逐钱财。因为钱财就等于幸福,也是你必须为之奋斗的东西:金钱,不是别的,是金钱,一旦你有了足够的金钱,你生活中就再也不缺别的东西了。”

威廉·史密斯是一个做非洲人财产生意的有色人,经常在我们事务所附近转。史密斯是工商工人联盟的老盟员。工商工人联盟是柯莱门茨·卡德利埃发起成立的南非第一个黑人商会。但是,史密斯的观点自从这个时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纳尔逊,”他说,“我涉足政治已经很长时间了,我现在每时每刻都在为此而后悔。我的年华都浪费在了徒劳之中,为空虚而自私的人服务,这些人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人民的利益之上。他们假装为政治服务,凭我的经验,那不过是从穷人身上窃取钱财的骗局。”

希代尔斯基不参加这些讨论,他好像认为讨论政治几乎与参与政治一样浪费时间。他一次又一次地劝我远离政治,他以高尔和瓦尔特·西苏陆为例提醒我:“这些人会毒害你的大脑。”

“纳尔逊,”他问我,“你要当一名律师对不对?”我说“对”。“如果你要当律师,你就要当一个成功的律师,难道不对吗?”我又回答说“对”。“那好,如果你参与政治,”他说,“你的工作就要遭受损失。你将与当局产生麻烦,而这些人又往往是你工作中的同盟者。你将失去客户,面临破产。你的家庭就会破裂,最终你将被投入监狱。如果你涉足政治,这就是你的结局。”

我听着这些人说的话,认真掂量这些话的分量。这些话都有一定的道理。我已经倾向于某种政治,但是,我不知道我所倾向的政治是什么政治和为什么倾向这种政治。我正在边缘上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一涉及我的工作,高尔就不仅仅是在劝告我了。1943年初,这时我已经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将近两年。他把我拽到一边说:“我的小伙子,只要我在这个律师事务所,他们就绝不会与你签订工作合同,不管你有没有学位。”我感到惊讶,告诉高尔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因为,他又没参加成为律师的培训,他的工作怎么会影响我与该律师事务所签订工作合同。

“那不重要,纳尔逊,”他继续说,“他们将会说,‘我们有高尔,他能对我们的人讲法律,我们为什么再要一个呢?高尔已经为我们律师事务所带来了客户。’但是,他们不会当面对你说这件事。他们只是往后推,拖延时间。你当律师,这对我们在这个国家里的斗争前途是很重要的。

因此,我准备离开这个律师事务所,自己开办一个房产代理公司。当我走了的时候,他们除了与你签订劳动合同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我请求他不要辞职,但是,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几天内,他向希代尔斯基递交了辞呈,正如高尔说的那样,希代尔斯基最终与我签订了劳动合同。我说不清高尔的辞职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是,他的辞呈是他慷慨无私的又一证明。

1943年初,我通过了南非大学的考试之后,需要回福特黑尔大学办理毕业手续。在我动身去福特黑尔大学之前,我决定为自己买一身合适的衣服。为此,我不得不向瓦尔特·西苏陆借钱。当我要去福特黑尔大学读书的时候,摄政王为我买过一身新衣服,现在在这里毕业的时候,我要自己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当时,我还从我的朋友兼校友兰道尔·皮特尼那里借了一身校服。

我的侄子K.D.马叹兹玛已于几年前毕业,他开车把我母亲和摄政王的遗孀“非英格兰”送到福特黑尔大学参加我的毕业仪式。我为母亲来参加我的毕业仪式感到很高兴,事实上,“非英格兰”王后来参加我的毕业仪式使我感觉好像是摄政王亲自为我的毕业祝福。

毕业后,我在达利旺伽(马叹兹玛的氏族名,我通常这样称呼他)家里住了几天。达利旺伽已经选择了世袭酋长的道路。他按照世袭关系要出任泰姆布兰埃米格兰特的酋长。埃米格兰特位于特兰斯凯的最西部。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劝我当上律师后回乌姆塔塔工作。

“你为什么住在约翰内斯堡?”他问道,“你更需要在这里工作。”

这个建议有一定道理:在德兰士瓦的专业非洲人员当然比在特兰斯凯的专业非洲人员多。我告诉达利旺伽,他的建议为时尚早。但是,我心中知道自己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通过与高尔和瓦尔特结识,我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责任是要为全南非人服务,而不是仅仅为某一个局部或某一部分人服务。我感觉到生命中的潮流正在把我从特兰斯凯冲走,冲向似乎是属于中心的地带,冲向忠于地区利益让位于忠于全南非的共同利益的某个地方。

在福特黑尔大学毕业给了我自省和反思的时间。自己的旧设想与实际经历之间的反差强烈地震撼了我,使我丢弃了以前那种大学毕业自然要当官做老爷和我与泰姆布王室的亲属关系自然保证我的尊贵地位的想法。有一份成功的职业和可观的薪金不再是我的最终目标。我发现自己被拉进了政治领域,因为我不再满足于我原有的信仰。

在约翰内斯堡,我进入了见识和实际经验比高学历更重要的圈子里。我恰恰在得到学位的时候才发现,在大学里学的东西好像与我的新环境没有什么关系。在大学里,老师们羞答答地避开诸如种族压迫、非洲人缺少机会、镇压黑人的法律和规定这样的课题。但是,在约翰内斯堡的生活中,我几乎天天遇到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提出如何消除种族歧视的建议,我不得不通过不断摸索进行学习。

在我1943年初回到约翰内斯堡的时候,我考入了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攻读法学学士。

对于一个律师来说,这是预备性培训。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大家习惯称“威特大学”,位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偏北部的布拉姆方丹,许多人认为它是南非第一所讲英语的大学。

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使我第一次接触白人,而在福特黑尔大学我只是偶尔接触到来自格拉姆斯敦的罗德斯大学的白人学生。但是,在威特大学,我却直接与白人一起上课。这对他们和对我一样,都感到新鲜,因为我是法律系唯一的非洲学生。

南非讲英语的大学是自由价值的孵化器,这是对这些接收黑人学生的大学的一种赞扬。

对于南非白人大学来说,这种事情是不可思议的。

尽管这所大学提倡自由价值,但我在那里从来没有真正感到舒服过。除了服务人员外,始终只有我一个黑人。往最好处说,我被别人当珍奇人物看待;往最坏处说,我被别人看作一位闯入者。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经历。我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十分警惕。我既遇到过慷慨,也遇到过敌意。尽管我设法寻找同情自己的白人,而且这些白人成了我的朋友,后来又成了我的同事,但是,威特大学的大多数白人并非不是种族歧视者或不抱种族成见的人。记得有一天,我上大堂课时迟到了几分钟,因此没注意与一个名叫萨雷尔·替基的同学靠着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他后来成为合众党的一位议员。尽管这堂课已经开始,并且只有几个空位子,但是,他却故意收拾起东西挪到离我比较远的座位上。这种行为并不是个别、偶然的现象。没有人说“卡非尔”(非洲黑人)这个词,他们的敌意虽已较为温和,但是,我的感觉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的法学教授哈罗先生是一个严格而聪明的人,不允许他的学生有过多的独立性。当他谈到女人和非洲人的时候,他坚持一种奇怪的法律观点。他说女人和非洲人不应该当律师,他认为法律是社会科学,而女人和非洲人的大脑没有受过足够的训练,不能掌握错综复杂的法律内涵。他曾经告诉我,我不应该在威特大学学习,而是应该通过南非大学取得学位。尽管我不赞成他的观点,但是,我无法证明他的这些观点是错误的。因为,我作为一个非洲学生的处境是十分凄惨的。

我在威特大学遇到了许多人,他们与我一起经历了解放斗争的兴衰。没有他们,我将没有成就可言。许多白人学生让我感到超乎寻常的温暖。在威特大学第一学期,我认识了乔·斯洛沃和他未来的夫人鲁思·弗斯特。那时和现在一样,乔是我遇见的头脑最敏锐、思维最敏捷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位热情的共产主义者,因为精神高尚而闻名。鲁思具有外向的个性,也是一位有天赋的作家。他们两人都是南非犹太移民的孩子。我开始与乔治·毕佐斯和布拉姆·费希尔建立了终生友谊。乔治是希腊移民的孩子,是一个富有同情心且头脑敏捷的人。

布拉姆·费希尔业余时间当助教,他是一个著名的南非白人[1]家庭的子孙。他爷爷曾是奥兰治殖民地的总理,父亲则是奥兰治自由邦的首席法官。尽管他或许可以担任南非的总理,但是,他却成为我所知道的为自由而斗争的最勇敢、最坚强的朋友之一。我与托尼·奥多德和哈罗德·沃尔佩成了朋友,他们都是政治激进分子和共产党党员。朱利斯·布朗德及其夫人也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反对南非种族隔离事业的精英。

我也与许多印度学生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尽管在福特黑尔大学也有一小部分印度同学,但他们住在另一个旅店里,我很少与他们接触。在威特大学,我认识了伊斯梅尔·弥尔、J.N.

辛格、阿迈德·布拉和拉姆拉尔·布里亚,并同他们成了朋友。这个紧密团体的中心是伊斯梅尔的住处,位于市中心住宅区考尔沃德平房13号,有4个房间。我们在那里学习、谈话,甚至跳舞,一直到第二天凌晨。这里成了年轻自由战士的司令部。如果太晚,赶不上回奥兰多的火车,我有时就住在那里。

伊斯梅尔·弥尔是一个聪明而严肃认真的人,他出生于纳塔尔。在威特大学法学院的时候,他成为德兰士瓦南非印度人大会的主要成员。J.N.辛格是一个多数人喜欢的漂亮小伙子,与所有有色人都处得很融洽,他也是一名共产党党员。有一天,伊斯梅尔、J.N.辛格和我正在急急忙忙地去考尔沃德平房,尽管事实上是印度人能乘而非洲人不能乘有轨电车,但是,我们还是都乘坐了有轨电车。还没走多远,有轨电车的售票员就用南非荷兰语对伊斯梅尔和J.N.辛格说不允许他们的“卡非尔”朋友乘坐。伊斯梅尔和J.N.辛格对那位售票员非常气愤,告诉对方他连“卡非尔”这个词都不懂,用这样的名字称呼我是对我的冒犯。那位售票员立即让电车停下来去喊警察,警察把我们逮捕并送进警察局控告我们,并命令我们第二天去法院应诉。那天夜里,伊斯梅尔和J.N.辛格安排布拉姆·费希尔为我辩护。第二天,地方法院院长似乎了解布拉姆的家庭关系,我们很快就被无罪释放。我第一次看到,执法人员的眼睛一点儿都不会放过黑人。

威特大学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理想、政治信仰与辩论的世界,一个人们对政治满腔热情的世界。我融入了我们自己那一代的白人和印度知识分子之中,这些青年人将在随后几年中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运动的先锋。我第一次看到,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正在坚定地开展自由解放斗争,尽管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但是他们都做好了准备:为了被压迫人民的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

[1]本书中“南非白人”(Afrikaner),指17——19世纪移居南非的白人后裔,以荷兰裔为主,又称阿非利卡人、布尔人。与后来的英国殖民者有所区别。——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