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村松园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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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画道与女性——喜久子公主御用屏风《春秋》及其他

因为即将嫁入高松宫家[1]的德川喜久子[2]公主要添置一件家具,京都大学的新村博士就代表旧家臣来委托我绘制一架屏风。我接受委托大概是去年9月前后。当今的皇太后陛下在她还是皇后陛下的时候,曾下旨让我绘制雪月花三幅组画。虽然我已经呈上底稿并得到近臣阅览,但进度仍然停滞不前。这是其一,此外还有很多答应别人的画没有动笔。因此,我一开始是想着,要绘制设定了时限且是用于如此喜事的屏风,不仅完成手头的旧作又要遥遥无期,能否绘制出令公主满意的屏风也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我再三婉拒。但是新村博士说,喜久子公主似乎很早以前就非常中意我的画,此次谕旨也是公主特意向天皇请求。而且他甚至还非常恳切地告诉我,公主说即使不是全新创作的作品也没关系,如果有画到一半的作品,将其完成后呈交也可以。听了这番话,我一下子就想了起自己当时在巴黎展览会上展出的作品,是一对两曲屏风的一只,今年年底应该就能送回国内来。那只屏风前几年曾在圣德太子奉赞展览会上展出,题为《少女》,描绘了德川中期的两位小镇姑娘。我和新村博士说,在那只屏风之上,再加画一只凑成一对,虽然时间紧张,但也能按时完工。最后我还是接下了这一任务。

入秋后,我开始潜心于新作的构思及构图。因为已经画了德川中期的小镇姑娘,为了与之相呼应,我觉得另一只屏风也应该画同一时期的风俗。于是我就想起我曾在帝国展览会上展出过的那幅背对着站立的半老徐娘。我准备画一位优雅的上流城镇妇人,坐在暮色中的庭院长椅上,远眺着烂漫的胡枝花,恰好我也正想要画那时候开始盛放的胡枝花,所以我连续几天早上出发前往高台寺写生。

女子身着黑地夏衣,隐约透出浅粉色的衬里。这是一幅前几年在帝国展览会上展出过的背对着站立的妇人图。女子稍稍侧过脸来,脚边的长椅周围有两三枝胡枝子的枝桠,平添了几许风情。另一只屏风上的两位小镇姑娘衣带华丽,为了与之对照,新画的那一只屏风就要尽量选用朴素的色调,胡枝子的叶子也特意避免使用写生的颜色,舍弃了生机勃勃的青绿颜色,叶子的数量也作了处理,将原来混杂繁多的叶子故意画成单调幽寂的感觉。

十月开始着手作画,却一直拖到十二月才完成。那件在巴黎的展品本该十一月底就送回国内的,可是迟迟不见踪影。经过打听,才知道巴黎的展览结束后,展品又被送到比利时去参展了。不管怎么说,屏风画如果不能凑成一对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我发电报询问对方何时能送还展品,却发现从国外送回来就赶不上预定的截止日期了。这时已经是十二月了。因为这样的意外,那只屏风上的两个姑娘,也不得不重新画过了。这完全打乱了我原定的计划,但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也就下定决心着手创作了。所幸的是当时留下了底稿。等我正式开始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构图还是和以前一样,色彩上我只做了细微调整,将站在左侧弯腰的姑娘的和服改成了淡红色系,为的是与站在右侧的姑娘的浅紫色系不形成鲜明的反差。此外,本来弯腰的那个姑娘的深绿色腰带上装饰有金线刺绣的金粉画,而现在的新画上则是喜庆的凤凰图案,搭配上让人忆起春景的蝴蝶。蝴蝶数目做了极微小的改动,从四只改成了三只。本来应该能更早完工的。眼看截稿日期渐渐逼近,最后几天我每天都要画到凌晨两三点。

就这样到了一月二十六日的凌晨两点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前后四个月,我不停歇地创作,绝对可以说自己最近是全力投身于创作之中。

关于风俗画的取材年代

我过去总是,如果有人托我绘制当时的风俗我就去画,这样一直到明治末期。但是,总体来说,我的作品中,历史画比当代风俗画要多。想想那个时候自己开始作画以来,似乎已经画过了几乎所有年代的风俗。要说取材于古老年代的作品的话,参展过第九届文部省展览的《花筐》是根据谣曲《花筐》创作的,因此表现的是继体天皇在位的时期,是相当久远的年代了。大正六、七年前后[3],我画过一幅清少纳言图,是为京都的林新助先生某个纪念展览会所作,是三尺至三尺五寸左右的竖幅画。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前,明治二十七、二十八年[4]的博览会时我也曾画过清少纳言。回想那个时候,我曾以新田义贞、平重衡、源赖政等历史人物为题材创作过,也画过大石义雄和阿轻离别的场景,还画过朝颜日记里的深雪,画过许多时期的各种风俗,不过总的算起来我画得最多的还是德川时期的风俗。

德川中后期的风俗似乎特别吸引我。自己也没有刻意想去画那个年代的风俗,但是我觉得那个时期的姑娘有姑娘的味道,分外讨人喜欢,另外当时的梳子、发簪等发饰和其它首饰也多种多样,应有尽有。总之想要画点什么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我最感兴趣的德川末期风俗。

我也并不是不想画当代风俗画。也许什么时候就会想画了。但是我不会用画帝国展览会上陈列的那种只注重写实的画法,倘若要我画的话,我应该会添加一些古典美进去。所以我觉得帝国展览会上的展品都画得不够到位,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当代风俗的写实手法,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它对于令人目不暇接瞬息万变的流行风潮没有一种理想的总结吧。而这点让我感到不满。

关于年轻女性立志成为画家

和男性相比,女性研习作画往往会遇到许多特别的困难。在我家可以看到几十位年轻女性练习绘画的情景,这里面总有一两位愿意舍弃一切将一生都奉献给美术事业,不仅本人下定决心,而且父母也给予支持。但是通常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很容易会因为家庭情况或者其他原因不再坚持初衷。

要坚持学习一门技艺,男性也是需要毅力的,但是女性如果没有比男性更顽强的毅力,是不会成功的。努力学习的拼劲、不输给任何人的坚定决心和坚强意志,都要更胜人一筹。若非如此,即使给予这些立志成为画家的年轻人指引,她们的道路也不会一帆风顺,半途而废反而会让她们陷入可悲的境地。我经常会收到来自远方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们寄来的信件说,无论有多辛苦,都希望能在我家的厨房一边做工,一边学画。这种信我一般是不会作回复的。但是如果再三收到这样的信,总是不回复也说不过去。京都和大阪这一带的人则更甚,有很多人看了帝国展览会以后沾沾自喜,还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天分,只是被自己轻浮的虚荣心驱使,就起了当画家的念头。但是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画家需要长年累月的磨练,也需要耗费相当的财力,绝不是轻轻松松凭想象就能实现的梦想。——我写过表达这种意思的信,让不少年轻女性打消了成为画家的念头。

女性修习绘画真是太难了。需要具备难以言喻的忍耐力。即使是我,也已经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有多少次气得牙痒痒。要是每次都很生气地和对方争吵,那像什么样子。不知道多少次默默地忍耐下来,咽下怒火、含着眼泪咬着牙熬过来。画家真是一份完全不适合胆小懦弱者的职业。

对于业余爱好的解释

我是个身体很健康的人。我想这大概是遗传自我的老母亲。不过她最近因为中风卧病在床。我的母亲不仅身体很结实,意志也很顽强。虽然早年丧夫,只和我与姐姐两姐妹相依为命,但还是继承了丈夫过去经营的茶叶店,将我们抚养长大。

也许是遗传了母亲的结实劲儿,我也很健壮。比起耐热,我更抗冻。所以从十月份开始的三四个月,我总是坚持不懈地创作。喜久子公主的御用屏风等作品也是恰好是在我身体所适应的季节里完成的,要是在六七月的话我可就没法坚持下来了。

我过去曾经跟从杵屋六左卫门派[5]的老师练习过长歌的唱法和弹奏方法,但现在都没有继续下去,只有谣曲还在坚持。金刚流的师傅每个月来我家四次,我和儿子松篁还有儿媳妇多稔子三个人一直坚持学习。似乎除了绘画以外,我不属于那种会沉迷于业余爱好的性格。三弦也好长歌也罢,一开始对谣曲也是这种马马虎虎的态度。直到最近,我开始觉得就算是业余爱好,既然在做,起码有一样应该拼尽全力。恰巧有个六七人的女性团体,每三个月聚一次,收集三番谣,所以我从那时开始投入谣曲练习。下次的聚会,我被分配了小锻冶[6]的配角。即使不会弹奏也会被安排到角色,这或多或少会让我想要认真练习。听了那些高手的演奏,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段旋律,也能让人体会到难以言喻的微妙滋味。那种美妙的抑扬顿挫之感,不仅听了会让人细细品味,也鼓舞人挑战有难度的事物。

这样看来,虽然和绘画比起来,谣曲的形式略有不同,但是其苦心孤诣的境地是一样的。虽然自己练习的是谣曲,但经几周折以后也还是有助于绘画的。如果因为觉得自己是画家,所以满脑子都是绘画,这样会非常乏味,不管是自己的思维方式也好绘画手法也好,都会变得死板狭隘。我投身于谣曲的练习,本身也是为了能让自己的艺术修养有哪怕些微的提高。

注释

[1]高松宫宣仁亲王(1905-1987),大正天皇第三子,昭和天皇在海军的代理人之一。战时任军令部和大本营参谋,是袭击珍珠港和罢免东条英机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投降时的军衔为海军大佐,战后任多个协会的总裁。“高松宫”是有栖川宫的旧称。四大宫家之一有栖川宫最后的亲王威仁的继承人栽仁在威仁1913年死去前就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大正天皇特别下达旨意由三皇子宣仁继承有栖宫家的香火。但因为据皇室典范通过养子继承的方案没有通过,所以宣仁不能原封不动地继承有栖宫川而要重新创立亲王宫家。这样,有栖川宫的香火和土地等资产中的一部分由其旧臣所继承,宫号由有栖川宫改为于其相关的“高松宫”。(译注)

[2]宣仁亲王妃喜久子(1911-2004),幕府末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庆喜的孙女。母亲为四大宫家之一有栖川宫最后的亲王威仁的二公主宝枝子。为避免香火断绝,1913年大正天皇让8岁的三皇子宣仁继承有栖川宫,并定好了和有栖川宫最后的传人喜久子的婚事。19岁时,喜久子与宣仁亲王结婚,在社会上引发了公武合体的讨论。虽然共同度过了半个多世纪,但两人并无子嗣。以生母宝枝子因结肠癌死区为契机,开始涉足攻克癌症的工作。设立了高松宫王妃癌症研究基金会等,利用毕生精力致力于攻克癌症。喜久子婚前就是以豪爽直率有主见著名的公主。1987年宣仁亲王过世时明确公布死因为肺癌,并特意请求昭和天皇下旨同意遗体解剖。1995年喜久子不顾宫内厅的反对,在中央公论社以《高松宫日记》为题,出版了被认为是皇室、海军重要资料的宣仁亲王的日记。曾经公开反对皇太子明仁与平民正田美智子结婚,但后来十分疼爱他们的女儿纪宫清子。敬宫公主爱子诞生后次年向杂志投稿,公开赞成女天皇继位。2004年喜久子去世后,高松宫和有栖川宫自此断绝。(译注)

[3]大正六年,即1917年;大正七年,即1918年。(译注)

[4]明治二十七年,即1894年;明治二十八年,即1895年。(译注)

[5]近世前期以来长歌的宗家。长歌是日本近世一种三味线音乐,正式的名称是江户长歌。作为歌舞伎音乐产生并发展于江户。(译注)

[6]能的一出剧目。讲述铸剑名匠三条小锻冶宗近在稻荷明神的帮助下锤炼出好剑的故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