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哲学的诞生(2)
话语的威力、公开活动的兴起和公民的平等地位,这一切就为哲学的诞生准备了条件。我们过去以为,从心理学的规律看来,人们的认识活动是由外而内的:先认识自然,然后通过认识自然而认识人自己,这种观念并不完全正确。希腊人不是将他们对自然的观念投射到社会之上,而是将他们对于城邦社会的观念投射到了自然之上。所以,虽然希腊哲学最初的思考对象的确是自然,但是它并不是将自然宇宙的观念投射到人类社会,而是把城邦的秩序和法则投射到自然宇宙。我们都知道,古代人开始认识自然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科学实验和考察的工具可供他们使用,他们的思想大多是猜测性的论断,而这种论断归根到底是从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环境出发的,因而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之中的人看待自然的方式是不同的:当宗教神话还是维系社会生活的主要纽带的时候,人们眼中所见肯定是某种由一个或一些神灵所统治的等级森严的自然秩序,而当相对平等的法律制度是维系社会生活的主要因素的时候,自然就呈现为围绕着某个中心而展开的所有部分都服从共同的秩序和规律的宇宙图景。由此可见,希腊自然观与其他古老文明的自然观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科学不科学,而在于前者是从城邦制度的角度而后者则是从宗教神话或是宗法制度的角度看待自然的不同结果。
因此,希腊文明的独特性就在于它的变化不是在宗教领域内部发生的,新的思想形态是在宗教的边缘和外部形成的,有时甚至与某些宗教信仰或官方礼仪公开对立,而这一变化的可能性就在于此前相当发达的文明湮没了。这就是说,克里特-迈锡尼文化与东方古代文明具有大致类似的基本特征,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大概不会有我们所了解的希腊文明,也不会有今天的西方文明。历史之所以并非如此,是因为文明的中断使后来的希腊文明在一定程度上免除了古老传统、宗教和宗法制度的限制,而这些东西通常是代代相传的,它们发挥着维系文明的稳定性基础性的作用。例如在缓慢持续发展的中国文明之中,古老的传统始终保持着根深蒂固的强大势力,一切有所创新的思想除非纳入传统的框架之内,或者采取阐释传统思想的方式,否则是不可能存在的,这就在相当程度上限制了新思想的产生、传播和影响。简言之,文明发展的中断为希腊人的思想解放创造了条件,以至于甚至形成了西方哲学反传统的“传统”。
一般说来,人类文明的发展必须克服来自外在的和内在的两方面的限制:外在的限制是人类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环境,他必须通过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求得生存,而人类克服外在自然之限制的根本方式就是以社会性的存在对付自然的挑战,这就形成了所谓内在的限制。为了在自然中生存下去,人类结成了社会,而宗教、神话、宗法、伦理等成文与不成文的规范就成了维系人类社会存在的纽带,这些东西既可以是一个社会保持其存在的支柱,同时也最终将成为阻碍社会进步和新思想产生的障碍,而且它们往往以极其强大的势力顽固地束缚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在我们今天传统的制约仍然需要勇气、时间和精力去克服,更不用说古代人了。由此可见,希腊理性的诞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希腊文明的“中断”,这一中断使希腊人比较少地受传统的限制和束缚,使新思想的产生和传播有了一个比较自由的空间。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自由,因为希腊远古曾经发达的文明虽然湮没了,但是后来恢复起来的文明也有自己的宗教和宗法制度的传统,仍然需要人们去克服,只不过这个包袱相对而言不那么沉重罢了。
下面让我们来看一看希腊哲学的基本特征。
二、希腊哲学的基本特征
人生在世,人生活在世界之中。人生活在世界之中,一定会对世界有看法,有想法。这些看法、想法就是世界观。人有世界观,但不必一定要看到整个世界的样子,他可以通过想象力来幻想,因而世界各大文明的世界观的最早形态都是宗教或是神话。然而,人对世界的看法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想象和幻想的阶段,所谓世界观需要真实地把握世界的整体,这就需要相当的抽象思维能力,而希腊人正是在此超越了神话和宗教的层面,开始了哲学的思考。
希腊哲学产生、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可以看做是哲学思维产生、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当希腊人开始哲学思考的时候,还没有抽象的概念可以使用。经过艰苦卓绝的思维劳作,他们才从生活中,从感觉经验中超拔出来,形成了具有一定抽象性和普遍性的哲学概念,而这些哲学概念往往都带有感性的特征。所以,就同一个概念而言,希腊人与我们的理解肯定是不一样的。例如,早期希腊哲学中,哲学始祖泰勒斯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把宇宙万物的本原规定为apeiron,以前我们把这个概念翻译为“无限”,于是有人便望文生义,认为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具有超时代的意义。实际上,这个概念译作“无定形”比较合适,其含义主要是强调本原的流变性和无规定性,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具有数学特征的“无限”。
因此,在讨论希腊哲学之前,为了不至于因为我们的思维方式使它过于“现代化”,为了尽量按其本来的面目了解它,先让我们来分析它的基本特征。
希腊哲学的主题是获得关于宇宙万物的必然性或规律的知识。
希腊哲学体现了希腊人探索命运和必然性的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精神。尽管希腊人以身为自由公民为荣,但是自由在他们那里还没有成为一个理论问题,基督教以后,自由才成为一个理论问题。在他们看来,宇宙万物的主宰不是宙斯,因为即使众神也要服从命运和必然性。人世间的战争源自诸神之间的争吵,而诸神之间的争吵则是连宙斯也控制不了的命运。正如阿那克西曼德所说:“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由此生成的也是它们灭亡后的归宿,这是命运注定的。根据时间的安排,它们要为各自对他物的损害而互相补偿,得到报应。”(注7: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第2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然而,尽管希腊人承认一切都是由命运和必然性所决定的,但是他们并不因此就对命运采取放任自流漠不关心的态度,而是义无反顾地逃避或抗争。就哲学而言,命运的观念从必然性演化为规律,而希腊人始终不变的是对知识的探求,因此哲学家的使命就是认识和解释命运、必然性或规律。
以希腊悲剧《俄底浦斯》为例。俄底浦斯尚未出生,神就向他的父母发出警告:他将杀父娶母。他的父母为了逃避命运抛弃了他,由养父母把俄底浦斯养大了。然而,俄底浦斯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养父母,为了逃避杀父娶母的命运,他离家出走了。在路上因为与人发生冲突,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由于俄底浦斯凭其智慧回答了斯芬克斯的谜语,迫其自杀,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做了一个城邦的国王。按照这个城邦的习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了自己的母亲。结果,俄底浦斯包括他的父母都在逃避命运,不过正是在逃避命运的过程中,他们一步步地实现了命运。《俄底浦斯》告诉我们,在希腊人看来,命运的确是宇宙万物的主宰,不过他们并没有在命运面前低头,而是在否认这是自己的命运,或者逃避自己的命运的过程中,展开了丰富多彩乃至惊心动魄的人生。
所以,可以说,希腊精神是一种积极的悲剧精神。人人都知道命运是命中注定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希腊人积极地投入生活之中。即使命运已经确定,他们仍然要证明自己有不同的命运。
实际上,希腊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的经历也可以用来说明问题。苏格拉底被看做是与孔子、释迦牟尼和耶稣并肩的人类导师。他的朋友到德尔斐神庙询问苏格拉底是不是希腊最有智慧的人,神喻的回答是肯定的。苏格拉底很诧异,因为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无知的。于是,他便到公共场合与各个方面的专家探讨相关的问题,例如向艺术家请教什么是美,向将军请教什么是勇敢,向政治家请教什么是正义……目的是证明神喻错了,他并不是最有智慧的人。结果他发现那些自认为有智慧的人实际上是无知的,于是他终于明白了,神喻之所以说他有智慧并不是说他有知识,而是因为他自知无知,所以始终在求知。显然,苏格拉底执拗地求证神喻的过程也就变成了他求知警世的过程,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注定了他的命运。
希腊哲学作为西方哲学的源头,也是西方哲学中的一种特殊的哲学形态,具有许多不同寻常的特征,首先就是它的朴素直观性。
就思维方式而言,西方哲学以理论思维或思辨思维为其基本特征,而希腊哲学正是思辨思维的发源地。所谓“思辨思维”或者“理论思维”也就是“抽象思维”(abstraction),亦即将某种“属性”从事物中“拖”(traction)出来(ab),当作思想的对象来思考。我们知道,思辨思维作为抽象思维,与朴素直观性是相对的。那么,既然希腊哲学是思辨思维的诞生地,我们为什么又说它具有朴素直观性的特点呢?希腊哲学的思维方式的确是一种思辨思维,不过我们必须留神尽量不要使它过于“现代化”。当希腊人开始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候,他们并不像我们这样随便就有抽象概念可用,那时还没有形成抽象的概念,在他们与自然之间还没有任何观念的“中介”,这种关系是直接的,因而他们只能借助于感性的表象来表达抽象的观念,所以希腊哲学的思辨思维始终带有感性的外壳。在某种意义上说,希腊人的一项历史使命就是经过艰苦的思维劳作,从感性表象中产生出抽象概念来,这就决定了希腊哲学的思辨性具有朴素直观的特点,而它的表达方式亦充满了丰富多彩的生活气息。
例如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家用质料——水、火、土、气等——来表示自然的“本原”,希腊哲学中的许多抽象概念大多来自感性的表象:柏拉图的“理念(idea)”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eidos)”都源于动词“看(eido)”。许多希腊哲学家没有理论体系,甚至很少推理论证,他们经常使用的说明方式是断言和比喻。
其次是希腊哲学的经验主义。
希腊哲学的时代不是建构理论体系的时代,而是探索的时代,哲学家们从事哲学思考的目的不在于建立体系而在于解决问题。因此,希腊哲学在方法上就具有某种“经验主义”的特征。在希腊哲学这里,经验主义不是与理性主义或唯理论相对的规定,意思是说希腊哲学基本上是建立在经验观察的基础之上,他们从经验出发,通过经验去说明经验。在希腊人看来,哲学的目的是为了“拯救现象”,他们所说的现象并不是我们所说的与本质相对的现象。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希腊人还没有明确划分本质与现象。对他们来说,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自然,而现象就是对人所显现出来的一切事物,现象之外无他。所以,一切理论的目的都是为了解释现象说明现象的。任何存在都有其合理性,都是有原因的,哲学的工作就在于说明或者揭示这种合理性。当我们解释了某个现象的存在根据的时候,这个现象就得到了保存,否则就是不合理的。所以,希腊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就事论事”的哲学,它们都是针对某个问题或某个具体事物的,因而总是从经验出发去解释经验,从现象出发去解释现象,而不是为了建立某种哲学体系,亦即从一个基本原则出发推演出来的体系。因此,在希腊哲学中并没有形成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而且由于其对现象的解释建立是在经验和观察的基础之上的,因而不可避免地充满了矛盾。
最后是希腊哲学的宇宙论性质。
就希腊哲学而言,所谓“宇宙论”就是自然哲学。在希腊哲学中,自然哲学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即使是在宇宙论衰落之后,自然哲学仍然构成了希腊哲学的重要内容,例如在亚里士多德留给我们的著作中,有百分之八十是自然哲学方面的著作。
希腊人把宇宙自然、城邦国家和人看做是同制同构的:自然是“大宇宙”,城邦是“中宇宙”,人则是“小宇宙”。他们研究自然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研究自然而研究自然,也是为了说明城邦和人自身的。需要说明的是,希腊人的自然观与我们的自然观是不同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自然观与中国先秦时期哲学的自然观更接近。虽然我们把希腊人看做是自然科学的创制者,实际上他们所理解的科学与近代以来人们所理解的科学差别很大。希腊人像其他东方文明一样,把自然看做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神圣的存在,他们只是解释自然而从来没有要去改造自然,把自然看做是可以由人加以利用并为人服务的“改造自然”的观念是近代西方文明的产物。当然,希腊人的自然主义态度和追求知识的理想的确使他们形成了一种科学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对西方文明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希腊人最初也是最主要的哲学研究对象是自然,研究自然的哲学叫做“自然哲学”。由于希腊早期的自然哲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生成演变过程,因而又被称之为宇宙论或宇宙生成论。早期希腊哲学按照地域可以分为东部的伊奥尼亚学派、西部的南意大利学派和北部阿布德拉学派,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同一个地区的哲学思想都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