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智慧的痛苦(2)
从理论上讲,哲学所探讨的对象不是经验的对象而是超验的对象,例如宇宙万物的本原、存在、实体或本体,包括人在内所有存在物的来源和归宿等等。当然,哲学也有比较具体和现实的问题,例如认识论、伦理学、历史哲学、社会政治哲学的问题,不过由于这些问题都属于最基本的问题,而越是基本的问题就越不简单,所以同样没有确定的答案。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们都知道1+1=2,但是要想说清楚为什么1+1=2,并不简单。另一方面,从实际情况看,尽管两千多年来,哲学家们费尽千辛万苦企图使哲学成为科学乃至科学之科学,竭尽其所能来证明哲学是科学,但是他们的愿望无一不是落了空,哲学家们在所有的哲学问题上都是争论不休,从来就没有达到过一种科学知识应该具备的普遍必然性。于是,批评哲学的人就有了一件十分有效的武器,而维护哲学的人则多了一块治不好除不掉的心病。实际上,无论是批评哲学的人还是维护哲学的人,都误解了哲学的本性。我们以为,哲学不是科学,因而不能用衡量科学的标准来衡量哲学。更重要的是,哲学不是科学并不是哲学的耻辱,恰恰相反,倒是哲学优越于科学之处。如前所述,科学不过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科学自己不能决定它的目标或发展方向,如果我们要求哲学成为科学,那就意味着哲学也变成了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倘若如此,文明发展的方向由什么来树立或确定呢?显然,就哲学的意义和地位而言,它应该担负起为人类文明树立和确定目标和发展方向的重任。所以仅仅就此而论,我们也不应该让哲学变成科学。
哲学不是科学,两者的“发展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科学的发展是“线性的”知识积累的过程,我们用不着非要了解一门科学的历史一样可以学习和利用它的成果,因为它的最新成果就凝聚在当下的某种载体之中,我们拿过来学就可以了。哲学却不是这样“进步”的。毫无疑问,现代人在知识的拥有量上比前人“进步”得多,随便一所医学院校的学生所拥有的知识,即使是医学始祖希波克拉底也难以望其项背,一个中学生所具备的数学知识亦可以超过几百年以前的大数学家,但是哲学就不同了。哲学史上几乎每一部哲学著作都具有晦涩难懂的特点,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理解它们,不要说一般的人,不要说我们,即便是现当代的哲学大师也不敢说他们在思维水平上比柏拉图或者亚里士多德更高明。
为什么?
如果有一个问题,我们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有了惟一正确的答案,那么虽然前此以往的探索都具有历史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惟一正确的答案面前,它们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就知识而言,我们用不着理会它们,只需掌握这个正确答案就行了。然而,如果有一个问题是永远不可能有标准答案的,只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解答方式,那么在这些解答方式之间就不存在孰高孰低的问题,它们都超越了时间和历史,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可供后人选择的道路。换言之,由于哲学问题乃是永恒无解因而万古常新的难题,故而一切答案都不具有终极的意义,各式各样不同的解答方式都具有“平等的”的价值。在哲学史上,亚里士多德不能掩盖柏拉图的光辉,黑格尔也不可能动摇康德的历史地位,由于他们把解决问题的某种方式发挥到了极致,便成了不可替代的“典型”,在哲学史上树起了一座座“里程碑”。这有点儿像文学的历史,例如“唐诗”和“宋词”:唐代是律诗的典范,后人写诗决超不过李杜;宋代是词的绝顶,后人很难觅得苏辛佳句。如果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文学家们是将某一种艺术典型推向了顶峰,而哲学家们则是将一条思想之路走到了“绝境”。哲学家通常思想的都是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思得也很“根本”,于是就把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推到了极端,后人若要解决问题就不可能再走老路,因为那条路已经被走“绝”了,他只好换一条路走。所以,哲学并不只有一条路而是有许多条路,任何一条路都不足以代表哲学本身,所有的哲学运思之路“综合”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幅比较完整的哲学图画。换言之,哲学是由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那一条条思想之路构成的。
然而,如果哲学问题注定无法得到最终的解决,我们为什么还要追问这些难题?就此而论,哲学作为“智慧之爱”给我们带来的与其说是愉悦不如说是痛苦,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追求这种“智慧的痛苦”?
二、智慧的痛苦
在《圣经》“创世纪”中有一则尽人皆知的伊甸园神话:
上帝在创造了世界万物之后,感到有些孤单,于是便用泥土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亚当。为了不使亚当感到孤单,又趁着亚当睡觉的时候取了他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夏娃。上帝在东方辟了一个园子叫做伊甸园给亚当和夏娃居住,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交给亚当夏娃管理,那里简直就是天堂。在伊甸园里有许多树,其中有两棵树最特别,一棵是生命之树,一棵是智慧之树。据说吃了生命之树的果子可以长生不老,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便有了智慧。上帝告诫亚当和夏娃,伊甸园中惟有智慧之树的果子不能吃,吃了就会死。但是后来亚当和夏娃禁不住蛇(撒旦)的诱惑,终于偷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于是悲剧发生了:他们因此被赶出了伊甸园,而且子孙万代都不得不为这个“原罪”付出代价。
伊甸园神话的寓意很清楚:智慧与原罪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智慧就是人的原罪。
假如伊甸园神话不是神话,也不是故事,而是事实,亚当和夏娃的确是因为一个果子而被逐出了天堂,我们无话可说,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因为上帝只是说智慧之树的果子不能吃,却没有禁止他们吃生命之树的果子。如果亚当和夏娃先吃生命之树的果子,然后再吃智慧之树的果子,那么他们就与上帝没有什么区别,上帝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犯原罪这件事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其实不然。
伊甸园神话具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义,它并不是说人是因为追求智慧才成为有死的,而是说人是因为追求智慧才知道自己是有死的。智慧的痛苦就源于此。
当人类从自然之中脱颖而出,割断了连接他与自然母亲的脐带而独立存在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完全依靠自然的本能行动了,他必须依靠理性的眼睛在数不清的可能性中为自己做出选择,从而便置身于危险之中。一方面人是自然的成员,像其他有限的自然存在物一样受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的限制,生生死死,不能自已;但另一方面人又是一种有理性的存在,他不仅试图以此来把握自然的规律,同时亦生发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然而作为自然存在物他又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现实地实现这一理想,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他追求和向往这一理想的信念。终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向往永生的人终有一死,这就是人生在世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论。正是从这一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论之中,生发出了哲学问题:它意味着人被抛入这样的境域,他自始至终面临着有限与无限、相对与绝对、暂时与永恒、现实与理想、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激烈冲突,在它们之间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显然,只要当无限、绝对、永恒、理想和彼岸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人就注定了追求和热爱智慧的命运。所以我们说智慧是一种痛苦,而且是一切痛苦中最痛苦的痛苦。这痛苦之痛和苦的程度,我们除了说它刻骨铭心而外,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它的刻骨铭心之处不仅在于人注定了要追求智慧却又注定了不可能通达智慧的境界,而且更在于追求智慧便使人知道了自己的有限性,知道了自己的有死性。其实,千百年来人类上天入地、建功立业,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这一理想,然而迄今为止仍然没有找到一条通达智慧境界的出路。不过尽管如此,人类亦不可能由于这理想不能实现就放弃追求,因为这追求乃源于人之为人的本性。结果,这一切就被寄托在了追求和热爱智慧的过程之中。
所以就此而论,哲学既是最深刻的痛苦,也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因为哲学乃是人生所能通达的最高境界,正是在智慧的痛苦之中,人赋予人生以意义,实现着自身的价值。
人生在世不仅活着,而且希望知道他为什么活着,明白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然而,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物,他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界并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应该说,所谓意义和价值是人赋予这个世界的。因为他不能忍受一个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世界,所以他需要意义和价值。这一点我们从“价值”这个概念的词源就可以看清楚。
所谓“价值(value)”一词的词源最初来自梵文的wer(掩盖、保护)和wal(掩盖、加固),拉丁文的vallo(用堤护住、加固)、valeo(成为有力量的、坚固的、健康的)和valus(堤),具有“对人有掩护、保护、维持作用”的意思,后来演化为“可珍惜、令人重视、可尊重”的词义(注2:参见李德顺主编:《价值学大词典》,第26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在通常意义上,当人们说某个事物有“价值”的时候,总是在对人有好处、有意义的意义上使用的。因此在哲学上,“价值”是与主体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关的概念。
显然,与主体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关的事物有很多,从广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把一切与主体相关的东西都看做是“有价值的”,因此人的存在其实就是一种价值性的存在。由此而论,与主体相关的一切事物就构成了一个价值系统,其中有基本的价值,较低的价值,也有较高的价值,亦应该有某种最高的价值,这个最高的价值或内在的目的就是人类理性“终极关怀”的对象。因此,价值对人来说有外在的价值和内在的价值的区别。毫无疑问,人类这种存在与一切有生命的存在一样首先必须满足吃、穿、住等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而且他的确像动物一样能够适应和利用周围的自然条件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当然在这方面他做得比动物要好得多。但是对人来说仅仅满足了这些生存需要是不够的,它们只是生存的基本条件而不是生存的目的,他应该有更高的需要和追求,他需要知道他生存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所以人而且只有人有“终极关怀”,他能够把自己的一切生存活动指向某种作为最高价值或内在目的的理想境界。
人的生活实践是某种价值性的生存活动,这不仅体现了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主体能动性,而且是人类保护自身存在以抵御虚无主义的防线或“堤坝”。如前所述,当人类脱离了自然母亲的怀抱从自然之中脱颖而出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像自然存在物和动物那样完全在自然的推动下按照自然的本能而活动了,因为人有了理性,他必须由他自己去面对自然的种种艰难险阻,通过对自然的本质和规律的认识来指导自己的生存活动,在数不清的生存可能性中去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之路,这就使他面对着一个充满了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危险的世界。于是,生存对人来说至少存在着两大难题:一是如何通过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来维持自己自然生命的存在,一是如何通过某种方式为自己的存在确立根据、价值或目的。我们可以把前者看做是关于“如何活着”的问题,而把后者看做是关于“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显然,与“如何活着”相关的是一类价值,与“为什么活着”相关的则是另一类价值,而且这后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更为重要因而更有“价值”,或者可以说,它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对于人类这种有理性的自然存在者而言,他不仅存在着而且还要追问为什么而存在,即其存在的意义、目的或价值。但是这些意义、目的或价值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写”在自然之中摆在人的面前的,它们需要人自己去探索、“发现”甚至“创造”。作为自然存在物,有没有价值对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作为有理性的存在,价值却是他必需的甚至是性命攸关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价值具有怎样的客观内容,它们都是因为人的存在才存在的。换言之,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没有意义、没有理想、没有价值的世界。但是自有人类以来,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价值的世界,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人而成为了一个价值的世界。显然,由于价值通常被人看做是其存在的理想性的标志,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一个没有价值的世界,所以他总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求某种理想的意义和价值。因此,人类就需要有“价值”这座“堤坝”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价值就体现着人类理性的存在意义、最高目的和至上的理想境界。
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确立价值的目的是针对虚无主义的。人既不能忍受一个没有价值的世界,而且始终不满足于他所面对的现实,所以他就建立了一个理想的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补充和超越,并且以之作为他生存的根基和目标。如果我们既不满足于现实——通常我们的确如此,又无法确证理想的存在——这也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虚无主义就产生了,而且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由此可见,只要人存在着就始终面临着虚无主义的危险,所以他需要有价值和理想,否则他就找不到为什么要生存下去的理由和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