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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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

——读辛笛的《寂寞所自来》

随着中国现代化大城市的发展,物质的富有和精神的死亡以及人的美好本性的被扭曲、被扼杀,这个尖锐的矛盾,一直是30年代现代派诗人们关注的一个主题。受T。S。艾略特《荒原》的影响,在这些诗人中产生了一种强烈批判现代社会的“荒原意识”,形成了30年代现代派诗中的“《荒原》冲击波”现象。这股“冲击波”,到40年代“中国新诗”派诗人那里,得到更大的发展。辛笛是由30年代现代派走向40年代“中国新诗”派的一个跨越性的诗人,又长期生活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他说,对于从17世纪法国玄学派的诗篇到叶芝、艾略特、里尔克等人的作品,“每每心折”(《辛笛诗稿》自序)。外来艺术的影响和个人的生命体验,使他对于这个批判性的现代主题,拥有了更加敏感的体认和表现的能力。收在《手掌集》中的这首短诗《寂寞所自来》,就是一篇代表作。

《寂寞所自来》写于1946年秋天的上海。这首诗写作之前,诗人在一首《夏日小诗》里,对于城市的空虚与市侩们的腐败作了这样充满愤怒的描绘:“电灯照明在无人的大厅里/电风扇旋转在无人的居室里/禁闭中的鬼影坐在下面吹风凉/呵,这就是世界吗?/在南方的海港风里/我闻见了起腻的肥皂沫味/有一些市侩在那里漂亮地理发/呵,真想当鼓来敲白净的大肚皮/就着脐眼开花,点起三夜不熄的油脂灯/也算是我们谦卑地作了七七的血荷祭。”如果这首小诗是注重于对现代城市生活的批判,那么《寂寞所自来》这首小诗,就是通过对内心感受的挖掘,进入形而上层面的思考。

人的渺小和现代城市建筑的庞大,腐臭与死亡的无边无际,形成鲜明的对比,是这首诗构思的一个基本框架。诗一开始,就出现了这样尖锐的张力:“两堵矗立的大墙栏成去处/人似在涧中行走。”鳞次栉比的高楼夺去了人们自由生活的空间,堵住了人们的“去处”,使得人好像在耸立的山涧中行走。在现代摩天楼的挤压下,人的精神变得异常的软弱无力了。因此,这些人生命的全部,即“方生未死之间”,都只能覆在“一线青天”之下。自由与生机,在这里不复存在。“果有自由给微风吹动真理的论争/空气随时都可像电子样予以回响。”这两句诗是说,在林立的高楼中,连风也是很难到达的,偶有微风吹来,空气中就会有电线发出刺耳的叫声。

前面五行诗讲城市林立的高楼带给人的精神挤压,接着四行诗是讲城市本身的腐臭与死亡、绝望与黑暗。人无法摆脱这样悲惨的处境:如今你“落难的地方”不是什么谋杀,不是灭顶的天灾人祸,而是“垃圾的五色海”,使你“惊心触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身陷于这样的生存困境中,人即使有摆脱的渴望与希冀,“数落着黑暗的时光在走向黎明”,但是,你所获得的,仍然是无法摆脱的灰暗的现实: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庞大的灰色象”。诗人的思考由对城市的诅咒进而发展到对“宇宙”整体性的批判。这是诗人对于被现代物质文明异化的城市发出的一种愤激和绝望的呼喊。

最后三行诗是前面情绪的深度发展,由愤激的诅咒进入对体验者个人痛苦的挖掘。“你站不开就看不清摸不完全/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这是说,身置于这样的处境中,“站不开”的“你”、“我”,面对强大的对手,如入无物之阵,“看不清”也“摸不完全”,一个人只能束手无策,反抗的“呼喊”声如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一样,无人听见,也无所反响,就如同打了自己“一记空拳”一般。这愤激的诗句里,包含着一个现代觉醒者怎样的悲哀与寂寞的感觉啊!

从波特莱尔的“人生是一个大病院”的愤激的声音,到T。S。艾略特“蝗虫过后,世界就是一片荒原”的预言,现代派的诗人们这种对人类精神文明异化现象进行反思的“人类的焦虑”的意识,带给人们一种特有的惊醒、痛苦和渴望,他们的“呼喊”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和决裂的姿态。辛笛的《寂寞所自来》,就是这种声音在中国大地上的一个回响,它为30年代以来的现代都市诗带来了新的姿态和声音,也开启了40年代新现代派诗人同一主题创作的先声。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