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种清亮的情操在我体内滋生
——读辛笛的《月光》
古来多少诗人唱着清澄滢洁的月光,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无数的精神与品格。它的美好和高洁更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留在每个人的情感和记忆中,无论走到哪里,对它的无限情思都会呼之欲出,流在心灵里,流在文字上。美的文字往往创造出超越文字本身的美。这美的创造又会给无数的人带来一种精神世界的丰富和超越。读辛笛的《月光》,我们体味到的就是这样一份难得的获取。
《月光》和《姿》原来并列收在作者《手掌集》(1948)的“异域篇”里,诗后均没有注明写作的时间。在1981年出版的《九叶集》里,篇末才都注明“一九四六年春在上海”。根据材料,我们知道,辛笛于1939年即由伦敦回国,任上海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教授,后在上海银行界工作。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从事民主运动。在作者手定的《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中,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所注与《九叶集》相同。由此可确知,《月光》的写作时间,应该是1946年春天,不是1939年归国以前,地点是故国的上海,也非异域。此诗最初发表于1946年8月19日《侨声报》。
在辛笛的创作中,多为现代的自由体诗,像这样严整的现代格律体诗,几乎是唯一的例外,在此后的创作中也不多见。全诗共三节,每节五行,每行十一言,不用断句,也不用跨行,句子有的是一蹴而就的悠长舒缓,有的是由多个短语构成的仓迫急促。诗人精心构筑了一个完美自然的抒情整体,如同洒在地上或心上的那一堆完美滢澈的月光一样。形式美的追求受传达内容的制约,完美形式的凝成又更充分展示了内容的闪光。诗人辛笛现代性的睿智在这个文本里体现得非常出色。
走进诗的境界,我们首先感受到诗人对月光强烈的赞美:“你何等崇高纯洁柔和的光啊/你充沛渗透泻注无所不在。”这使我们想起了诗人所喜爱的李义山的诗《月》中的两句:“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云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以一种动态笔调描写的“无所不在”的月光,暗示一种人生的哲理。在现代诗人辛笛的手里,超越借物咏怀,月光已被赋予了人们所最景仰的“崇高纯洁柔和”的品格。这里,月光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成为独立的精神人格的象征。悟到这一点,我们才可能理解,诗人辛笛对月光一往情深地描写的原因。“我沐浴于你呼吸怀恩于你/一种清亮的情操一种渴望/芬芳热烈地在我体内滋生。”诗人说明,自己不仅领受月光的恩惠,而且由此获得月光的启示,生命中获得一种清亮的情操,一种纯洁升华的渴望。诗人用“呼吸”来连接月光的恩惠,用“芬芳热烈”来描绘月光的照耀,超越了生硬的通感手法,又非常自然地收到特殊的效果。
第一节诗完成了对月光的品格与诗人精神之间关系的描写和赞颂,到第二节诗,进入对于月光本身永恒的创造精神的礼赞。月光在这里被充分地人格化了。“你照着笑着沉默着抚拭着/多情激发着永恒地感化着。”月光成为人类爱的使者。月光坦然而无私,多情而耐心,面对一切善良的人群。而对于那些不公平的世界和贪鄙的群类,它有另一番情怀:“大声雄辩着微妙地讽喻着。”诗人的爱憎多少,月光的爱憎也多少。人的情感位移到自然物的情感。在月光的“雄辩”和“讽喻”中,透露的是人面对现实的尊严。最后两句,诗人将读者引向对月光所启示的创造精神永恒性的思考。“古今山川草木物我的德性/生来须为创造到死不休。”跨越时间空间的界限,自然万物与人类自我,生生不息,创造不止,停止了创造也就意味着生命的死亡。在三段礼赞月光的乐曲中,这一哲理性的升华乃是诗人奏出的最高的凯旋曲。
在第三节里,诗人创造了一个月光洒满人间的温馨境界。诗人拂去了月光的神性,拉近了月光与人的距离。“你不是宗教”,但你是“大神的粹思/凭借贝多芬的手指和琴键/在树叶上阶前土地上独白”。据我理解,这里的“大神的粹思”的“大神”指的是太阳。诗人由月光想到太阳,由月光满地想到贝多芬的《月光》。于是他告诉人们,月光是充满智慧的,因为它是太阳的光辉发出的精粹思想,凭借贝多芬的手指和琴键,才能够“在树叶上阶前土地上独白”,演奏出大自然至美至善的“月光曲”。“独白”一词在这里用得十分巧妙。这是“月光”有声的音乐“独白”,是“月光”说给山川万物和人类无边的话语,也是“月光”洒满树上大地阶前的洁白的颜色。古人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月光如水照锱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等,都是讲视觉上的月光,辛笛却跨越这一切,将音乐与月色相沟通,一个音乐的“独白”,写出了听觉中的“月光”,这是辛笛的一个独特的创造。因为这“独白”,又引出诗人最后的奇想:“我如虔诚献祭的猫弓下身/但不能如拾穗人拾起你来。”爱之愈深,思之弥切。诗人因月光满地“独白”,竟如李白一样,弓下身“拾起”月色来了。一是水中捞月,一是阶前拾月,辛笛没有走古人的路,不仅想象极为新奇,也透出运意的自然巧妙,运用象征派诗“通感”的方法而不露一点人为的痕迹,这首诗因此有浓郁的古典的意境,但又是很现代的。在40年代的新诗中,恐怕再也找不出可与此相媲美的写月光的诗了。
为写月光而写月光不是诗人灵感的聚焦和闪光。如同米勒的《拾穗人》给人以永恒的美同时也给人以人生的启迪一样,辛笛的《月光》如一幅“拾月光的人”的画,在那个充满黑暗与光明、丑与美、驯服贪鄙与“讽喻”抗争的年代里,在给人以永恒的美的同时,也给人以“崇高纯洁”的人格坚守的启示。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