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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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巍然伏起的峰颠,洵属是苍悴的冬季,皑皑白雪仍能使你肃清心中的不悦和愁苦,那是深秋以来的唯一丽景,我喜欢它于心中奅缈的感觉,更可慰亲历它成形的始末。

欠首自车窗外望,尽管窗玻璃上已经积集了一层朦胧的雾露,也能感觉到大雪纷争弥漫在这峪宙莽宇间。这里不多崚嶒的群山,更多的是延绵叠起来饱韫这深旬天的神奇,它是创化固执不变的哀伤为激情,加锐一个不安天命的意志的初始绮孄,即使没有千变万化的瑰异,也还有气势滂沱的捍勇,是特洛依的硝烟迅即转化而成的滑铁卢的浴血,在一声长啸后骤然喷发出来。

在云端驰骋,你大可不必追究梦的真实与否,也大可不必拘束你脑海中的遐思。尽管放眼眺望,尽管放心去想,若要止不住热泪盈框,也应该是在车沉下两面峡山的線壑,或驶入松柏杨桦所左右的曲奇之路,悄然扣开你思念往事或某位伊人的心门之时。

我忽然有泪水,也是在车缓缓而下,最后沿涧行驶的时候,雪片飞舞在低矮灌木铺成的斜壁上,糜废了我瞻望天空时的慨叹,溪涧另旁被嶙峋山石环绕的小片零星菜畦偾损了我对广袤大地的激情,垂目窗棂上即有即灭的柔雪和偶尔伸近车窗的枯枝已也堆积成的白色,路面的车痕压融了它的纯洁,融了,成了灰色,融成的水在这灰里酝酿成我突升的思绪——对奢靡往事的回忆和愧见的人的瘼念。我轻握那藏携了三年的信——轻握蒙儿临逝时的告白,泪水聚流在我早已经凝结的情感之上,似乎要洗去它的斑斑锈迹。

久违了,我这蒙尘固垢的情感,久违了,我这冰凉沁心的泪水。

豁地,车又驶出低涧,眼前开阔了,重新成了我的世界,俯视和仰观都是若狂的欣喜。低涧仅是顶的低涧,我们仍然行驶在茫茫寒苍的峰末,眼前云绕的公路,是行过或还未曾到达的征程,于山峦间隐没、出现,时而可以在谷底寻得他的一段,时而某一段又在山脊上飞旋,时而如长虹横越两天,时而又如利剑刺破悬壁。行驶于这莫测变化,更加剧了我心中的眷念之情。

雪已经铺覆整个世界,车在只有二十几间屋瓦的小镇上停下来。尽管车轮上缠着粗重的铁链,但为了乘客的安全,它不敢再贸然前行。

我用雨伞挡着鹅绒和啸风,谨慎地走到路边的屋檐下,回头却看见深陷的脚印又快被新的雪淹没了。

那时晌午刚过,我在镇上唯一的面馆吃完中餐,坐在显得冷清的炉火旁看着外面,虽然有些迟疑,但那还须走的五六十里山路迫使我伸手去拿旁边的雨伞。

“娃儿,反正雪大,不想走,就烤会儿火嘛!”和我说话的是年近花甲,独自掌着这门生意的老妇人。

“可以……吧……!”我笑了笑,勉强点着头回答,“大娘,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不息一息呢?天气又冷,你受得住吗?”

“嗨,闲起还不是闲起,反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大娘边说边给我倒来一杯茶,微微躬起的背脊和青布包裹的花白头发已经显出她末岁的安然来,却也不改勤劳的习惯。

“至少应该找一两个人来帮帮忙呀!”

“以前是有的,我的两个孙女,她们勤快很呐。”

“唔——,她们呢?”我放下茶杯正准备动身,一个中年汉子冷冷缩缩地出现在窗外,他推门进来,双手哈着气叫大娘煮面,然后急匆匆地坐到火炉边取暖。把冻得开裂的手从嘴角移近炉盖上。于是我又犹豫片刻,依旧把伞放回原处。

“读书去了嘛!就是那个什么老师,硬要搞哪样子教育,把放牛砍柴的,割猪草打袜掂的都赶去学校了,还说一定要读书的人多了,我们这穷山沟才有望头,反正道理是一堆堆的搬出来,我又懂不了好多,只晓得帮忙的人都没有喽。”大娘一边埋怨,一边给那新来的人煮面条。

“唉呀!我说陈伯娘,你又在叽哩咕噜地说什么!”年青汉子显然只是急于取暖,此时才把披风摘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墙脚去,于是露出四十几岁被太阳晒得黝黑而毛毡毡的脸来,那高颧骨间呼呼吐着粗气的鼻孔下面布满的胡渣子,不禁使我想起几个月来没修边胡的自己,于是摸一把在镜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他一边问一边拔开火盖,用手指把炉盘上洒落的煤粒捏到里面去。

大娘经他问起,葩着牙笑了,脸随着这笑皱成一团,使得原来眯缝的眼睛更不那么明显:“还不是读书的事……”

大娘没有说完,中年汉子便打断了她的话:“我说陈伯娘,你咋连这都埋怨起来了,”中年汉子起身取了筷子坐回来,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一下,转而将筷子头在满是油腻的炉盘上画着,“你看人家,一来就把我们村子搞得翻天覆地,电线杆子立起来了,以前黑压压的山沟亮堂堂的,水碾子也改了打米机;果树栽了三四十里,鬼都能打死人的荒山变了绿林,再过两年水果一出,穷人也富喽;水库也让他带头修得好好的,原来大片的旱田荒地一到季节上全耙得完,田多了,也不愁没有米吃的,还有哪家怕青黄不接呀!上上下下这么些村哪个不晓得?”说完,他把湿漉漉的胶鞋脱下来烤,露出一双因为鞋漏而浸泡过水的脚,继而又把臭袜子脱了挂在圈着烟管的钩子上。

大娘把面端到他面前时回答:“这倒也是,”然后问我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哦!不用了,谢谢,”我站起身慌忙往门口赶,“你们学校在哪儿,我一路过来怎么没有看见?”

“远得很哪,你还要走几十里呢!”年青人掏着黑糊糊的鼻孔回答,这更使我毫不踟蹰地走出门去,也不感觉雪地冷了。

“又是一个读书的,男男女女,都年青很哪!”

“老花眼喽,人家头发胡子这么大把了,还年青?”

“我可没有看错。”

……

俩人的话渐渐被我甩远了,只变成凛冽的寒风与我为伴。